本來難得看到他這個這樣子,我是應該暗爽的,可是偏偏現在最丟人的是我。不過我也顧不上丟人了,馬上就沖下去了。
現在是旱季,那河床都干裂著,橋下一點水也沒有。天色很黑又是在黑乎乎的橋洞下,根本不會有人看得到。我悄悄松了一口氣,可是隨著開閘放水,問題就來了。靜謐的暮春的傍晚,周圍已經有依稀的蟲鳴,在這都市外空曠而陰郁的荒原上有著蓄勢待發的新的生命,遠處的鐵道上偶爾傳來火車的轟鳴,近處還有小河流水嘩啦啦的響。
不用說,我就是源頭。
聲音在橋洞里反射回響後嗡嗡的,我听得清楚,估計上面把風那位听得更清楚。
我臉上火辣辣的,今兒真是太丟人了(您老現在才知道丟人啊,剛唱生日歌時呢?)
出了橋洞,我低頭看路,偷瞄了宋子言一眼,感覺他臉上也有些微紅。一想原來大家都覺得不好意思,頓時覺得扯平了。(……這也能扯平嗎?我不承認你是我女兒,你肯定是抱錯了)
我覺得我們也算是共患難了,再上車的時候我對他印象又好了很多。對他的印象從一個外表斯文內心險惡的衣冠禽獸,轉變成了一個外表毒舌內心羞澀的大正太。于是我就開了金口打破我們之間的堅冰︰「總經理,以後上班我大概都負責些什麼啊?」
他說︰「這個還沒決定,看公司的安排。」
我諂媚︰「哪用公司安排啊,公司不就是你的嘛,依著你對我的了解,總能做到物盡其用吧。」
他沉吟了一會兒,說︰「要對你做到物盡其用,我還真覺得為難了。」
這是諷刺還是恭維啊,我下意識的理解為後者。
他瞥了我一眼︰「你自己說說你都擅長什麼吧。」
我想了好一會兒,不得不回答︰「我觸及的領域太多了,一時還真不知道最最拿手的是哪個。不過做為鉑金,隨便到哪我都是能發光的,我就听從公司安排吧。」
他鄙夷地看了我一眼︰「到時候千萬別說你是我學生。」
說起學生,我就想起了肖雪,連忙說︰「老師,我們宿舍有一女的也特崇拜你,也想到到公司來做做奉獻。」
他從鼻孔里出氣︰「就上次打電話時那個同學是吧?」
他既然知道就更好辦了,我點頭︰「對對對,就是她,她的條件雖然各方面比我稍差了那麼一點,但是比起其他人還是好了很多的,你如果錯過這麼一個人才絕對是公司的巨大損失。」
「比你稍差點?」他重復了一遍後很堅定地說︰「不要」
為了友誼,我不惜貶低自己︰「比我差是她說的,其實我覺得事實上我們是差不多的。」
他更斬釘截鐵︰「那就更不要了」
這人怎麼前後矛盾啊,說了不如我也不要,都說了跟我差不多了怎麼還不要啊。我怒︰「為什麼啊?」
他慢條斯理地瞄了我一眼︰「怎麼安置你一個就很讓我頭痛了。」
「那就不在乎再多一個啊,不都是你學生嗎?」。
他古古怪怪地看了我一眼,慢悠悠地說︰「我的公司不是垃圾收容所。」
「……」
雖然他這麼詆毀我,不過我還是很好心的沒跟他計較。主要是氣氛太好了,寬廣而無人煙的公路,平穩而舒適的轎車,英俊儒雅的男人,還有空氣里甜而不膩的檸檬清香。我忽然有一種感覺,想就這麼一直坐著任由車這麼行駛下去,行駛下去……
這麼想著,心里也覺得溫暖安心,崩了一天的弦松弛了下來,眼前勁舞不斷模糊模糊最後漆黑一片。
忽然就看見蘇亞文,他朝我走來張開雙臂,我高興的就要去擁抱他,他卻直直越過我走向了我身後,緊緊擁抱住另一個人。我氣急敗壞的走過去,左右開弓沖著他們倆,嘴里還哇哇大叫︰「社會已經不是你們人類的了,是我們邪惡的河蟹的」
我x,我怎麼會說這個呢,低頭一看自己竟然變成了一只螃蟹,揮舞著兩把大鉗子在那橫沖直撞。蘇亞文眼里冒了火,冷哼︰「你敢打她,你敢打她」一筷子夾起來我就給了我兩個大嘴巴子。
臉頰一疼,我綠豆眼就睜開了,眼前不是蘇亞文冒火的眼,而是宋子言水一這樣平靜的面孔,看到我醒來,他說︰「到了。」
我覺得我腦子還有點迷糊,哦了一聲,也沒去安全帶就要下車。
「別動。」他說著側過身來幫我解。
我低頭看著他咫尺的垂下的眼睫毛挺挺的鼻子,腦子更迷糊了。直到他抬起頭來、我連忙收起自己的目光,掩飾性的笑︰「總經理,走了啊,明天公司見。」
他嗯了一聲,我剛打開車門,他又叫住我︰「秦卿。」
「嗯?」
「上次說的話別忘了。」
「什麼話?」
繁花咽了口唾沫,忍住了笑。牛鄉長接下來說,工作中有什麼困難,盡管提出來,組織上幫助解決。又問,這次選舉有什麼把握?繁花說︰‘選上就再干一屆,選不上拉倒。‘牛鄉長又把繁花表揚了一通︰‘一顆紅心兩種準備,好。不過,我知道你會連任的。是騾子是馬拉出來一溜就知道了。官莊村交給別人,我還不放心呢。一千多張嘴呢。‘繁花說︰‘嗨,反正我已經做好了準備。要是落選了,我就去深圳。我愛人在那邊做生意,正需要一個幫手呢。‘牛鄉長這一下拉長了臉︰‘說什麼呢?不許胡說。前幾天我看《東方時空》,里面有一句話
講得真好,說的是一個人富不叫富,全村人富了才叫富。我當時就想,這說的不是繁花嗎?我就不相信,你會忍心扔下全村人不管,自己發財去。‘說的比唱的都好听,繁花想,他是看出來,看出來我肯定會連任,才說出這麼一番話的。繁花又想,等我連任了,我首先就拿紙廠開刀,我倒要看看你這把保護傘怎麼辦。
回到村子里的時候,街上已經貼了一些標語,選舉的氣息說來就來了。有一幅標語,斜貼在繁新家牛棚的欄桿上︰‘人民村官人民選,真牛‘再往前走兩步,就到了令輝家。令輝在村里是個剃頭匠,門口一年四季掛著個木牌子,上面原來寫的是‘太平洋理發店‘,後來改成了‘大西洋美發店‘。繁花曾問他為什麼改,他說太平洋有點土,還是大西洋更洋氣一些。大西洋怎麼就比太平洋洋氣了呢?繁花搞不明白。令輝的門口還有一副對子,用刀刻成的,刀槽很深,叫‘進門來烏頭學士,出店去白面書生‘。每過一段時間,令輝就用紅墨水把那刀槽描上一描。這對子寫得好,令輝說是他自己想出來的,想得血壓都升高了。
可是這會兒,那副對子讓紅紙蓋住了,換了一副對子︰‘上台去戰戰兢兢,下台來輕輕松松‘。初看上去,有些別扭,有些文理不通,可再一琢磨,好啊話是大白話,內容卻很雅,說的是做官的境界嘛。令輝這個人不簡單,肚子里有墨水啊。繁花想,應該把慶書拽過來,讓他好好琢磨琢磨。這時候,令輝剛好出來潑水,繁花說︰‘令輝,你這副對子寫得好啊。這次血壓沒升高吧?‘令輝看看繁花,又扭頭看了看那副對子,‘撲哧‘一聲笑了,說這是寫給孩子們看的,大人把孩子扭到‘大西洋‘,孩子們總是哭著喊著不願剃頭,他要告訴孩子們別害怕,等剃過了頭,頭發茬就不扎耳朵了,輕輕松松的,舒服得很。‘沒別的意思,真沒別的意思。‘令輝說。他不說還好,一說反而顯得‘有意思‘了。繁花笑了笑,離開了。走了兩步,繁花又回過頭,朝著令輝拱手作了個揖,祝他生意興隆。
走著走著,繁花就感到不對勁了。街上很安靜,連個人影都沒有,連聲狗叫也听不到。路過慶林家的時候,繁花看見慶林的院門上也落了把鎖。村里死人了?繁花想。每逢村里死了人,人們都要圍過去的。名義上是對死者家屬表示慰問,其實是要看熱鬧。主要是看孝子們怎麼哭,誰是真哭,誰是假哭,誰哭得最凶,誰哭得最動听。到了晚上,還要請來吹鼓手。孝子們要先給吹鼓手磕頭,頭還沒磕完,吹鼓手就吹響了尖子號,敲響了皮鼓和大油梆。尖子號很淒厲,把人的心肺都要穿透了。大油梆很激越,把人的心肺都要震碎了。然後吹鼓手就會分成兩撥,拉開架勢來一番競賽。你吹一曲《聲聲慢》,我就吹一曲《聲聲怨》,一慢一怨之間,是孝子們的哭聲和看客們的嘆息。你吹一個《紅杏出牆》,我就來一個《飛雪滿天》,紅杏剛伸出牆頭就遇到飛雪,哪有不凋零之理呢?于是孝子們又哭,看客們又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