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莫大于心死,他萬念俱灰,長嘯一聲,縱身自萬丈懸崖上跳下,最後砰地一聲落在一個鳥語花香的山谷,此時鏡頭一直要不停拉近,拉近再拉近,給氣若游絲身體不能動彈眼神淒苦臉色蒼白眼神黯淡不時吐出幾口鮮血的他一個超大的特寫鏡頭……
我越想越美,忍不住笑出了聲,正笑著就感覺房間里氣氛不對勁,熟悉的冷嗖嗖的感覺。
果然,宋子言正意味不明地看著我︰「笑什麼呢?」
我當然不敢說實話,很認真的看著上面的輸液管子,飽含深情︰「看著這液體一滴滴的下墜,想到總經理的病在一點點的好,于是——我欣慰的笑了,我開心的笑了。你看到的只是我臉上的笑,可是你看不到的是我內心對祖國醫療事業和您身體健康的驕傲與歡欣……」
「夠了。」他打斷我,又皺眉看了看我,問︰「昨天是不是沒睡好?」
能睡好嗎?病床您睡著我趴著,加上我好死不死的還認床,不是自己的豬窩就睡不安穩,平均半小時入睡,半小時再醒過來,比計時器都準不過我嘴上說的是另一套︰「沒睡好,想到總經理躺在這充滿消毒水味兒的醫院,我怎麼能睡得好,我心如火燎恨不得替總經理跟病魔作斗爭」
他對我的忠心耿耿不予置評,不悅地說︰「看看你現在的這樣子——先回去整理整理。」
這……是逐客令?我熱淚盈眶︰「總經理,您現在不需要我照顧了?」
他很冷淡的表情︰「不需要。」
得令後的我低頭往外走,努力讓自己的步伐不要太快,裝得沉重而不舍。終于到了門口,手剛踫到門把,他的聲音從後面響起︰「等等。」
難道是要反悔?我心里油然而升一股沮喪,回頭卻做高興狀︰「總經理?」
他交代︰「待會兒你遇到昨天那個怪人,要記得有多遠跑多遠——如果跑不掉,無論他問什麼你都只回答不知道,記住了麼?」
我點頭,他擺擺手︰「出去吧。」
我終于贏來了真正的解放區的天,一溜小跑出了住院大樓,樓層表面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我這才看見這樓正門外圍是全是鏡子,于是立馬撒丫子過去臭美,然後自己被自己嚇了一跳。
衣服雖然有些皺,也還好,頭發雖然有些亂,也還好,皮膚雖然有些干也還好,畢竟是一夜沒好好睡的人……可是那黑眼圈,那彪悍的比眼楮還大兩倍的黑眼圈跟被人打了似的掛在臉上,觸目驚心
怪不得宋子言剛剛嫌惡地趕我走,原來是俺的顏殘了男人果然都是些視覺動物,我昨天美美的時候他怎麼不趕我(女兒啊,你什麼時候都沒美美的你不過是從還能入目變成了慘不忍睹而已)
一邊月復誹著一邊用手梳理梳理頭發,以便隨時準備迎接艷遇。正梳著眼楮卻瞟到鏡子里一個賊兮兮的身影在那邊角落里往這邊探頭探腦。
宋子言嘴里那個昨晚上的怪人
于是,我撒丫子就跑……
不知道是不是自從奧運會之後,全民健身真的有突破性的進展,很快我的後衣領就被揪住了,既然跑不了,我連忙擠出笑回頭︰「喲,老爺子,見到你很高興。」
他喘氣,哼了一聲︰「米,吐」
老太爺也是不能得罪的,我諂笑︰「您英文真好。」
他放開我︰「見到我跑什麼呢?」
「……不知道。」
「現在去哪呢?」
「……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麼?」
「……不知道。」
「……」
瞪了我半晌,他閑閑地背起手看天上的流雲︰「啊,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們公司我好像有三分之一的股份……」
我立刻回答︰「總經理讓我跑的,現在回去,我知道什麼就告訴你什麼」
他模模我的頭發(這動作跟宋子言真像,錯,是宋子言跟他真像。)笑得很和藹
︰「很好。」(連話都像)連威脅都很像,我得出一個結論,宋子言他們家族就是一禽獸窩。他笑眯眯地問︰「那混小子平時對你怎麼這樣?」
我不敢說壞話,只能斟酌著回答︰「總經理對我……很特別。」
‘殿軍說︰‘這里適合喂駱駝。駱駝最好養了,耐旱,脾氣好。駱駝渾身都是寶,我已經想好,用駱駝皮做皮鞋,這是一項空白,搞好了還可以申請國家專利呢。‘殿軍還在做夢呢,這里怎麼能養駱駝呢?駱駝是沙地上的東西嘛。繁花想,等忙過了這段時間,一定帶著殿軍去醫院查查,查查他的腦子是不是有毛病了。唉,到現在了他還是開口駱駝閉口駱駝,不是毛病是什麼?
院牆上有一個洞,比學校院牆上的那個洞稍大一點。繁花說︰‘這洞摩托車可以開進去吧?‘殿軍說︰‘駱駝可進不去。‘繁花盯了他一眼,他不吭聲了。那個洞用砍下來的杏樹枝條和酸棗樹擋住了。令佩看了看樹枝擺放的樣子,又看了看地上的腳印,打了一個響指,說︰‘沒人來過。‘繁花問︰‘你的朋友呢?‘令佩說︰‘也在里面。‘令佩將樹枝撥出一條縫,繁花果然看見了兩個年輕人,是一對男女。他們正在打羽毛球,遠遠看去就像是在演皮影戲。繁花問︰‘是私奔的吧?‘令佩說︰‘差不多吧。‘繁花用手指戳著令佩的太陽穴,說︰‘你呀,什麼時候能讓我放心,讓你的紅紅放心。‘
那對年輕人還在院子里鋪了一塊布,是用來蓋機器的那種防雨的帆布,帆布上放著稻草。殿軍說︰‘ ,挺浪漫啊,快比得上深圳了。‘令佩說︰‘不會吧,深圳可是領導潮流的。深圳的年輕人打的是高爾夫球,溴水的年輕人只能打羽毛球。‘繁花說︰‘你們能不能談點正事?‘令佩臉一緊,趕緊開始‘匯報工作‘。不過,人家的‘匯報‘是設問式的,賣關子式的。他問繁花︰‘看見那個汽車輪胎上的那個東西了嗎,猜猜那是什麼?‘那是一個方匣子,遠看就像個骨灰盒,上面蓋著一層塑料布。繁花接過殿軍的望遠鏡看了,還是沒看出它是什麼玩意兒。
繁花盯了令佩一眼,令佩就不敢再賣關子了,說那是一台電視機。還說,昨天晚上雪娥也出來看電視了。‘裴貞看了沒有?‘令佩說不知道,因為這電視機是剛搬來的。‘偷的吧?‘令佩說︰‘是我的電視機。‘繁花說︰‘你的電視機就不是偷的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以後可不敢這樣了。‘令佩笑了笑,然後指著院子里一個巨大的廣告牌,說雪娥就藏在廣告牌後面的房子里。
令佩搞錯了,那並不是廣告牌,而是‘治污倒計時‘宣傳牌。繁花記得,‘倒計時‘進行到最後一天的時候,省里的報紙和電視台又來了。那天晚上零點剛過,繁花領著那些記者們拍下了紙廠通過暗渠排污的鏡頭。這是她當政期間干得最漂亮的一件事。這會兒,那宣傳牌突然搖晃了起來。起風了,一陣狂風過後,雨來了,是深秋時節少見的暴雨。在雨中,天色慢慢變得明朗了。繁花看見院子里的那對男女,並沒有進到屋里去。他們很快活,又蹦又跳的,就像甘霖中的蟋蟀。
繁花渾身都濕透了,殿軍月兌下衣服讓她頂著,她卻不願頂。她說這樣挺好,淋了雨很痛快。繁花確實覺得很痛快,她甚至覺得那大大的雨點,就像葡萄一般可愛。不過,當令佩也月兌下衣服的時候,繁花還是接住了。她想,鐵鎖上次淋雨是為了給我玩苦肉計,我呢,我為什麼要給雪娥玩苦肉計,沒那必要嘛。她頂著令佩的衣服,等著那暴雨過去。
他忽然就傷感起來︰「早就知道孫子不能養,養大了遲早是別人的,唉唉唉唉∼」拉著京劇唱腔,還用衣袖認真擦拭著並不存在的淚水。
看著他的抽風表演,我嘴角抽搐了兩下,感覺身邊的人來來往往,無不鄙視地看著我,貌似我是一拋棄老人的不孝子,我連忙轉移話題︰「您這麼大年紀了,怎麼還在醫院上班呢?」
他放下了袖子,正色道︰「祖國培養了我,給了我這一切,我不能以年紀大做為貪圖享樂安逸的借口,而是應該繼續以自己所學為祖國人民做貢獻」
一番話說得是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如果他沒有隨著走過的幾個年輕護士把腦袋轉成高難度的一百五十度角,可能會更有說服力……直到那幾個小護士進了住院部,他樂滋滋地回頭跟我告別︰「你看現在祖國又給了我一個發光發熱的機會,我做貢獻去了,改天再找你聊。」說完,健步如飛的就往住院大樓趕。
我默默擦了擦汗,現在的醫療機構真是太陰暗了
我們學校太偏遠,又轉了兩次車,等到最後坐上直達我們學校門口的那輛時,我已經眼楮都睜不開了。在公車搖晃和人聲嘈雜中,我睡得很美,到了站下來,我腦子還是有些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