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散了,各自回房,賈璉便洋洋得意地悄向鳳姐笑道︰「怎麼樣,這回你可服我了?瞧見那銀票了沒有?
王熙鳳親自端了一盅熱茶雙手奉與賈璉,斜睇他一眼,笑道︰「瞧見了瞧見了,總算你長本事了,這還沒幾個月呢就拿了兩千銀子回來……」
賈璉往搖椅上一坐,大刺刺地便仰靠了下去,嗤地一笑,將鳳姐手里的茶便接了過來,閑閑地說道︰「兩千?那不過是外場上擺著,給老太太和太太們看的罷了。」
王熙鳳見他待笑不笑的樣子,倒驚疑起來,一蹲身便在他身旁的繡墩上坐了下來,忙忙地便問︰「那……倒底是多少?」
賈璉高深莫測地微笑著,只顧低頭悠閑地喝茶。
王熙鳳忍著不耐煩,便叫︰「小紅,給二爺端張杌子來擱腳」又忍不住推他︰「到底多少,你倒是說呀」
小紅將杌子端了過來,賈璉悠哉游哉地把雙腳*疊著放了上去,這才舉起一只拳頭來在王熙鳳面前晃了晃。
「五千?」王熙鳳禁不住有些咋舌。
「哼」,賈璉不屑地一笑︰「你膽子也忒小了,往大里猜」
「總……總不會是一萬銀子吧?」王熙鳳的聲音已微有些變調。
賈璉越發得意起來,又舉著拳頭晃了晃,哈哈笑道︰「這是那明面兒上銀子的十倍,不懂?」
「啊?兩萬?」王熙鳳一下子將手指咬在了嘴里,驚駭地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磕磕巴巴地說道︰「不是說每年內務府撥給三處織造衙門的款項一共不過二三十萬兩銀子?你……一下子就弄了兩萬回來?不會捅漏子吧?二老爺知道嗎?」。
賈璉翻了個白眼,嗤笑道︰「蠢話二老爺怎麼會知道……從來只听說織造衙門油水大,終究沒見識過,這次去了才真真長了見識。我這算什麼,你是不知道……若是做過一任織造攢不出幾十萬銀子來,簡直就沒臉見人了。」
王熙鳳越發震驚起來,半晌方駭然道︰「你背著二老爺弄錢,不跟他知會一聲,萬一哪里不妥當惹出事來,那可怎麼好……」
賈璉不以為然地嘆了口氣,皺眉道︰「你素日那眼空心大的性子都跑到哪兒去了?二老爺那迂腐古板的作派,听見這等事還不得嚇瘋了?他一心求那清正廉潔的名聲有個屁用歷任的織造有一個算一個,有一個不下死勁兒撈錢的嗎?這本來就是人人皆知的事兒,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我這弄的錢還少多著呢……」
他只顧神采奕奕地一路說下去,鳳姐只听得又是心驚又是害怕又是歡喜,半晌還是擔憂地說︰「我還是怕,不會出什麼事吧?」
「怕什麼?誰不知道二老爺是當今太後娘娘的親爹?誰不上趕著巴結咱們?就說這織造一職,多少人削尖了腦袋也謀不上,南安王掌管著內務府,那麼些人他不照顧,怎麼就照顧了咱們家?還不是因為太後娘娘的原故想跟咱們家交好,有意地讓咱們賺點實惠麼?有這樣的靠山,還有什麼好怕的我說,你不會連這個都想不明白吧?」
王熙鳳向來氣傲,听了這話便很不受用,雖然心里還有些暗暗嘀咕,嘴上卻不得不硬起來,因哼了一聲,道︰「從我手上三萬五萬的錢也進出過,現在還怕這兩萬銀子咬手了不成?我只是替你擔心,怕你見錢眼開就顧頭不顧 了。這差使來得也不易,你可要處處仔細。」因把手一張,道︰「拿來吧,這筆錢放出去,按三分利算,一年下來又能多出幾千兩。」
賈璉適才顧上得意了,忽然忘了一事,此時便有些支吾起來,因笑道︰「哎喲,我才剛忘說了,其實也不是整兩萬,應酬各處還花了幾千銀子呢……」
王熙鳳一听這話,登時便把臉一沉,「這大年下的京里各處都沒用你打點,你還有什麼可應酬的去處?我也不跟你論這個,你且說,到底還剩多少?」
「一萬五。」賈璉很鎮定地說。
「我呸才剛兩萬,這一眨眼的工夫就沒了五千?就算你在南邊天天跟狐朋狗友逛窯子喝花酒睡姑娘也花不了五千銀子吧?我不信,你趕緊把銀票拿出來我瞧瞧」
「好吧,其實還剩一萬六,再也沒了。」賈璉一時也有些懊悔,不該一心得意地急著在鳳姐面前顯能耐就把老底都透出去了,只圖了嘴上痛快,現在倒是後悔莫及了,
「哼,別跟我打馬虎眼,你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你拉什麼屎。趕緊拿出來吧,少了一萬八咱們就見老太太去,讓老太太評評,看你當差幾個月是不是能攢出一萬八千銀子來。」王熙鳳隨手在小碟子里抓了一把瓜子,悠閑自在地磕了起來,一幅「你看著辦」的神情。
賈璉暗暗咬了咬牙,心里連著罵了幾百聲娘,恨不得將面前這個刻毒婆娘一腳踹飛——在蘇州認識了一個唱昆曲的小旦琴寶,正是兩情繾綣如膠似漆之時,路上又寂寞,便把她也帶來了京里。買首飾置行頭添衣裳外加吃喝和打點她的養娘及戲班子,少說也花了三千多了……幸好剛才報的兩萬也有些水份在里頭……
于是,賈璉故意愁眉苦臉象吃了八個苦瓜,迸了好半天才咬牙切齒地說︰「好,就給你一萬八,誰讓我嘴欠呢。」
王熙鳳心里得意,臉上便春風和煦起來,因揚聲吩咐小紅︰「鋪床吧,把湯婆子灌了焐上。二爺也累了,今兒早點歇息吧。」
一轉頭間卻發現賈璉臉上松馳了下來,倒象是松了口氣似的,心里頓時又起了幾分疑惑︰難不成那兩萬還是少說了?想到這里又是驚駭又是惱怒,一時竟怔住了。
這時便想到了平兒,若是有她在,便可以跟她盡情一訴;可恨現在跟前連個能說話的人也沒有。小紅人雖機靈,卻最多不過是個忠僕罷了,能盡情跟平兒說的話卻不能跟她說,說了只怕她也听不懂。這麼想著,由不得便有兩分沉郁起來。
當夜,夫妻兩個同榻而臥,卻是各懷心事。賈璉見鳳姐臉色不大好,又疑心是不是藏在外書房的拜匣露了形跡——里面藏著琴寶的一件貼身小衣。心虛之下,賈璉便表現得格外熱絡,才一上床,便翻身將鳳姐抱住。
王熙鳳一伸胳膊將他推到了一邊,披了衣裳便坐了起來,冷冷道︰「先別忙著干那些事,我先問你,那麼些錢,到底是怎麼來的?我可不能因為幾兩銀子跟著你把身家性命都搭進去。」
賈璉笑道︰「有什麼話咱們躺被窩里慢慢說,看你別再凍著了」,邊說,邊又來拉扯鳳姐。
王熙鳳厭煩地扒拉開他的手,索性下床趿了鞋走到紫檀花架旁,將那燭火撥亮了些,回身坐在椅上,正色道︰「不行,你得先跟我說清楚。你別以為我是女人,就不知道官場上那些事。你這錢到底是收的禮呢?還是克扣的機戶的錢?抑或是別的什麼來頭?我可跟你說,斂財的路子明里暗里也大有學問呢,有的錢看著眼熱,拿著卻燙手……」
賈璉見她正襟危坐在那里,竟是一幅要公事公辦的樣子,心里原有的幾分興致頃刻間便丟到了爪窪國去了;又見她長篇大論地教訓自己,心里越發煩躁起來,不由冷笑道︰「難不成我還要叫你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娘們教導我怎樣辦差不成?你若嫌那錢燙手,我還樂得自己拿著逍遙快活去呢。」說畢,賭氣翻身向里睡了,不多時便已發出鼾聲。
王熙鳳雖然心里氣惱,卻也無計可施,來回尋思了幾回不得要領,直到天將破曉時才胡亂上床睡了。
這便已經到了年根底下,賈府里連日忙亂著給親朋勛貴送年禮,又準備著過年的一應事務,王熙鳳是頭一個不能偷閑的人,忙得也暫時顧不上這回事了。
賈璉更是連日忙著打點內務府內外諸官員,額外給南安王和世子劉躍備了一份大禮親自送了過去。
等到正月初一日,賈母率著邢王二夫人等皆按品大妝起來,一早便進宮向元春朝賀,元春又有賞賜下來,不提。
忙忙碌碌七八日之後,賈府里仍然每日宴樂不斷,各府官眷走馬燈一般過府來拜年,倒也顯出一派富貴繁華的景象。
初九日,忠靖候史鼎的夫人來給賈母請安,因是佷媳婦,賈母也沒有特別外道,就在自己的榮禧堂擺了宴,不過是叫家里一班唱戲的女孩子過來清唱了幾出戲也就完了。
賈母上了年紀的人,又連日應酬,身上有些乏了,便只在那楊妃榻上歪著。史侯夫人便由王夫人邢夫人和鳳姐等人陪著。大家妯娌姑嫂不過閑聊些家常,因鳳姐夸史夫人身上的衣裳漂亮,史夫人便笑道︰「這個薄片子,還是上用宮緞呢,我瞧著倒還不如我平時穿的。太後娘娘今年賞下來的綢緞有些不如往年的,我猜定是內務府那幫人弄鬼,拿著陳年的老貨糊弄人。也不知獨是我們府里這樣呢,還是別家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