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便開口笑道︰「你瞧我身上這件也不怎麼樣啊,還不因為是宮里賞下來的,過年穿著既是太後的的恩典,又顯得體面不是?限趕著家里針線上的人三天完的工呢。」因有意無意地瞟了一眼王夫人,淡笑道︰「當然了,太後娘娘日理萬機,顧不上這些小事也是有的……」
王夫人臉上便很有些不悅,只回了頭和王子騰夫人說話。史夫人突然意識到話說得不妥當,連忙笑道︰「太後哪里管這等芝麻綠豆事左不過各家都是到內務府按例領出賞賜來,那些人隨便弄些什麼陳年舊貨出來應個景罷了,反正太後也見不著,不過是那麼個意思……」
邢夫人這才不言語了。鳳姐卻低頭瞧了瞧自己身上簇新的紅綾襖,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史夫人又連忙從桌上拿起戲單子來,笑向鳳姐道︰「剛你不是還讓我點出戲嗎?就讓孩子們唱一出《拷紅》吧,我喜歡听那個調調。」
王熙鳳便笑著招手叫來琥珀,讓她出去說給梨香院的女孩子們。大家這才又重新說笑起來。
唯有賈母微閉著雙目,遠遠地在軟榻上歪著不言語,象是盹著了。
等到客都散盡了,王熙鳳回了房,便將昭兒叫了來,命他到外院把賈璉找來。昭兒去了半日,才扶著半醉的賈璉踉踉蹌蹌地走了進來。賈璉見了鳳姐,便一臉恍笑道︰「這青天白日的就想我了?」
王熙鳳揮退了下人們,照著賈璉兜臉啐了一口,橫眉立目道︰「你老實說,是不是在貢緞上做手腳了?年下宮里賞下來的那些尺頭不會就是你帶回來的這一批吧?」
「怎麼可能?」賈璉呆了一下,便不以為然地說︰「內務府的人親自開箱驗貨,又畫了押才入庫的,怎麼會有問題?再說了,歷年收進來的上用宮緞在大庫里堆得山高,何用巴巴地等著我們的東西給各府發年賞?」
王熙鳳立刻打斷了他的話︰「你這是顧左右而言他我只問你是不是在東西上動了手腳?」
賈璉見鳳姐直勾勾地盯著他,心里倒也有些忐忑起來,半晌沒言語。鳳姐又連問了幾聲,賈璉這才有些不耐煩地說︰「你也不想想,真那麼老老實實的能搗騰出錢來麼?你以為貢品就個個都是好的了?不過是把內務府打點好了也就罷了,反正皇上太後也不到庫里查去。這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偏你又當個什麼正經事來問我……」
「可你自己瞧瞧,這東西能拿得出手麼?」王熙鳳拉著自己身上的小襖下擺,直問到賈璉臉上去︰「你自己模模,這連市賣的都比不上,現在就公然穿在那些公侯夫人們的身上了萬一讓誰捅到太後那里去,說起來是她的娘家人,這讓她怎麼護著你?弄得不好連二老爺都跟著你吃掛落了」
賈璉听了這話,又往鳳姐身上看了看,也有些心驚,但還強作鎮定地笑道︰「行了,哪有那麼厲害。大家不都是這麼干的麼?又不單單我一個人……再說了,誰說賞下來的這些尺頭就是我進上去的這批了?內務府的人把我才送進去的東西就拿出來賞人,他們豈不是瘋了?」
王熙鳳黑著臉不語,眼楮一陣急眨,沉聲道︰「我這眼楮跳得厲害,心里也堵,只怕要有不好的事。我看不如讓大老爺替你暗暗先給娘娘遞個請罪的折子,只說今年才上任,諸事不大熟悉。舊年一場大雨把庫房沖壞了,成品料子都泡了水沒法用了。這離回京的日子又近,倉促間現趕著制成的這批料子未免有些粗糙,特向娘娘請罪。這筆損失咱們甘願自己賠補出來。娘娘听了這話,也不會太怎麼樣你。沒事就算了,若是真有小人想為難咱們,娘娘心里有底,也不至于倉促間沒有對策,何況可以立刻把你的請罪折子給人看,也能堵了人的嘴……」
沒等她說完,賈璉頭已搖得撥浪鼓一般,冷著臉道︰「胡說,照你這樣,那兩萬銀子豈不是一分落不下,咱們反倒還得倒貼錢進去麼?你腦子進水了吧?讓我把裝進荷包里的錢再吐出來,你這不是剜我的肉麼?我辛辛苦苦跑到南邊去是為了什麼?娘們兒家頭發長見識短,還沒個風吹草動呢就自己把膽子嚇破了。行了,別給我混出主意了,你只把老太太和太太們伺候好了,幾個孩子養好了就是你的事兒完了,外頭的事不用你管。」
他梗著脖子丟下這句話,照舊趔趄著腳出去了。王熙鳳心里焦灼擔憂,但真讓她就這麼把剛到手的這一大筆錢交出去,自然也是萬分不舍。因此雖然也坐立不安的,但也唯有天天在心里默默祝禱,希望只是自己瞎擔心,一切平安無事才好。
然而,該來的還是了。
事情先是出在賈璉從南邊帶回來的那個小旦琴寶身上。原來琴寶自打跟著賈璉一路進京以後,就被安排在外頭一處客棧里暫住。誰知回到京里就踫上過年,賈璉忙著各府拜年應酬,自然沒閑工夫到她那里去。這個女人卻是天生的浮浪性子,這次到京里人生地不熟,偏賈璉又半個來月不見人影,不免方寸寂寞。偏她原來在蘇州時就另外有個相好的,是和織造衙門作生意的生絲商人,賈璉從他手里買絲,也是經由琴寶從中介紹。
這劉姓商人因進京辦事,也和賈璉的官船搭伴進了京,偏也住在琴寶同一家客棧。
大正月里,閑來無事,琴寶和這劉姓商人一對寂寞的人兒自然干柴烈火,干脆便背著賈璉快活起來。
誰知有一天,這對野鴛鴦相伴到京城里四處閑逛了一番,回到客棧便發現房間里失了竊,丟了不少東西。劉商人立刻報了官。不過半天,那偷東西的小賊便在順天府落網,人贓並獲。
順天府尹這里卻有些犯難,因為從小賊身上搜出來的東西很不尋常。其中一枚玉扳指看著象是宮里的東西,怎麼跑到琴寶這樣一個風塵味十足的女人身上去了呢?難不成也是偷的?據琴寶自己說,那是榮國公府的大公子送她的……另外搜出來的卻是一些帳冊,上面記錄著大筆的生絲采買交易,價格也甚是可疑,因為同樣進的一批生絲,卻分成了兩本帳冊,價格相差千里。收貨人仍然是江寧織造衙門賈璉的字樣。
順天府尹覺得頗費躊躇,不敢決斷,連琴寶和劉姓商人一並扣押下來,先將玉板指和帳冊一並送去了內務府。
內務府查檔,這只扳指的確是先帝某年賞給先前賈家國公爺的。而看到那兩本帳冊之時,連南安王也沉下了臉︰「這是什麼東西?這麼明目張膽作花帳,貪污朝廷的款項,好大的膽子」即刻便命刑部著人去賈家先把賈璉看管起來,不準隨意走動,待稟明了太後,再作處理。
元春正在慈寧宮里滿心不自在。新制的宮裝送到浣衣局里洗過一次,居然落了色。她原本心里有些猜疑,故意避口不談此事,誰知第二天在朝堂上,都御史當堂便將查獲的兩本帳冊呈了上去並參了賈政一本,道︰「臣會同了內務府總管南安王爺又清查了一遍今歲的貢緞,發現其中十之六七竟是以次充好的不堪之物。今又查獲了其罪證,象這樣低買高賣,中飽私囊的貪官污吏,就如同朝廷的蛀蟲一般,實在可惱。
太後若不嚴懲,只怕難以服眾。」
南安王早已搶先一步跪倒在地,沉聲道︰「當日江寧織造押運的官船到了碼頭,臣想著賈公素來為官清正,又是當朝國丈,斷不會有何營私舞弊之處,便沒有太過查驗,只將頭船上的緞帛驗過後便畫押入庫了。萬沒想到這頭船竟是給後面的船作了個障眼法……」他說著,便面現沉痛之色,懇切地朗聲道︰「此事雖然錯在賈公,但臣身為內務府總管,竟然偏听偏信,也有失職之罪,請太後一並治罪」
元春臉上陰沉得厲害,坐在御座上半晌方緩緩道︰「本宮向來不徇私情,凡是有違國法之事,無論是誰,皆一視同仁,嚴懲不怠。但此事來龍去脈尚未查清楚,僅憑兩本帳冊就定了案子未免有些草率了吧。賈璉身上並無官職,就先交順天府審理吧。」
都御史立刻道︰「賈璉雖無官職,但卻是為江寧織造衙門辦差的人,這樣的大案豈能交到地方衙門上,自然應交由大理寺審理。」
大理寺卿董培也上前一步,道︰「太後放心,臣定會秉公執法,將此事審得水落石出。」
元春臉色鐵青,只得勉強說道︰「也好,這事就由董愛卿去辦吧。哀家相信你會不辱使命。只有一樣,去賈府帶人的時候不用驚動了賈老太君。」
董培恭聲道︰「微臣領命。」
屠光遠站在御階之下,自始至終未發一言,只在退朝時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頭,眼中閃過一絲冷峻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