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躍很從容地邁步向內走,平兒緊隨其後。
門是虛掩著的,吊著半舊的寶藍團花門簾。看起來果然沒人住在這里,連個侍女小廝都沒有。只有劉躍的幾個侍衛遠遠地跟著。
劉躍親自打起簾子,請平兒進去。平兒臉上笑吟吟的,一顆心卻忽然莫名地縮成了一團。
邁步進門,堂屋中間設著一張金絲楠雲頭方桌,兩側各有一張太師椅,牆上懸著一幅太公渭水垂釣圖,此外別無陳設,的確有幾分清冷的味道。
「你這屋里可真夠素的……」,平兒一邊隨口搭訕著,眼楮就往東邊望去。東次間和堂屋隔著兩扇鏤空雕花門,平兒便笑嘻嘻地信步走了過去。
劉躍盡職盡責地跟了過來,推開門,向平兒笑道︰「以前最喜歡在這里讀書寫字,圖的就是個清靜。不過這屋子有些背陰,難免潮濕,在里頭待久了不好。後來就挪到別處去了。」
他的語調一如既往的從容不迫,平兒迅速往屋里一掃。見南窗下一張紫檀書案,上面置著一方端硯,一只鎮尺,筆筒里大小狼毫林立,不過墨枯筆干,顯然許久沒動用過了;書案後頂天立地是一整面牆的多寶格,架子上磊著滿滿的書和不多幾件玩器;東牆上單懸著一柄倭刀,厚重的刀柄上滿綴著綠松石和紅寶,看上去頗有氣勢。
整個房間一目了然,別無他物。
連個藏身的地方都沒有。
平兒眼神微黯,臉上的笑容還維持著,眼楮便又往西次間望去。「那邊……」
「那邊更素了,只有一張臥榻。有時看書累了,我就歇在那兒。」劉躍笑得更溫柔了,抬眼瞅著平兒,「要不要過去瞧瞧?」
「呃……」平兒手心里沁出一層細汗,腳下微微有些遲疑,還是明媚地一笑︰「好啊。」
剛邁步出了東次間,迎面便見一個精壯的侍從急匆匆地直走了進來,嘴里連聲道︰「世子爺……」,及至一看見平兒,臉上愣了愣,便將剩下的話咽了回去,連忙側身閃到一旁,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禮。
劉躍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淡淡道︰「回來了?」
那侍衛立刻急切地說道︰「是他的話果然沒錯……」
劉躍眼中有某種光芒一閃,旋即又恢復了鎮定,轉而向平兒略有些躊躇地微笑道︰「我有點事要去辦一辦,不如我先送姑娘到祖母那里去,等我料理清楚了就過去給屠夫人見禮。」
平兒沒有忽略他眼中那兩道一閃即逝的光芒,連忙笑道︰「世子爺只管忙你的,不敢勞你大駕。我記得路,自己回去就好。」
劉躍躊躇了片刻,便道︰「也好」,一邊說,已經把平兒送到了門外。
平兒停住步子,彎腰將繡鞋上一枚刺蒺藜輕輕摘掉,笑道︰「我說怎麼有些扎得慌,原來沾了這東西。這里不大有人走動,所以花匠也偷懶不清理了……世子爺您忙吧,我先去了。」邊說,邊盈盈一福,含笑轉身翩然而去。
她一路走著,即便沒有回頭,也能感到劉躍的目光一直在追隨著自己,直到她消失在往南安太妃上房去的那條花徑盡頭。
平兒悄然站在一架紫藤花後,心在胸腔里劇烈地跳著。剛才走得太急了,以至于到現在兩腿有些發軟,頭也微微有些暈眩。她小心翼翼地從花架後面探出半張臉,遙遙地向書房那邊望去。那邊半個人影也沒有,劉躍和剛才匆匆趕來的那個侍衛顯然又進了院子。
從那侍從臉上的急切和劉躍眼中難掩的驚愕與興奮來看,一定是得知了什麼重要消息……
平兒緊咬著嘴唇,輕輕張開手,掌心里攥著小小的幾條灰藍色綢布片,一共四條。最後一條就是剛才在書齋外撿起來的,和小白腿上綁著的一模一樣。
一路走來,除非特別留心,否則根本不可能注意到這些散落在花圃中,竹橋上,小徑旁的布條。平兒不知道別處是否還有遺漏掉的,但最後在書齋外撿到的這個布條和另外的都不同——唯有這一條中間打了個小結。是告訴她這里有古怪吧?難道這里就是終點?可是三間房里空蕩蕩的,連只蒼蠅都沒有……
平兒緊鎖著眉頭,臉上的輕盈淺笑早已消失不見,顯得異常冷峻。直到,她遠遠地看見那兩個身影從書齋里復又走了出來,向相反的方向匆匆而去。
園子十分空曠,這邊更是僻靜,浩浩的風掠過發梢,耳邊只听見啁啁的鳥叫。日影當空,花叢簇簇,寂靜無人。平兒前前後後掃視了一遍,方從花架後面閃身出來,返身復又向那書房一路急步走了回去。
里里外外悄無聲息,沒有丫頭小廝,甚至連侍衛都沒有一個,實在是太普通不過的一個小院子了,完全看不出任何不妥。平兒再次邁進堂屋之時,連自己都懷疑了自己。
她首先進了剛才沒來得及去過的西次間。果然如劉躍所說的,這間房里只有一榻,一幾,四白落地,實在沒什麼可看的。平兒在房中轉了一圈,失望得退了出去。
復又走進東次間。平兒對著空曠的屋子發了一會呆。這院中只有三間正房,堂屋兩側是東西次間,沒有稍間,東西盡頭也沒有耳房相連。房中連個櫃子都沒有,實在沒有能夠藏人的地方。可那布條……
平兒苦惱地瞪大眼楮茫然四顧,她里幾乎沒有時間在這里停留。隨時可能會有南安王府的下人過來尋她;如果劉躍到南安太妃那里去,沒有看到她,說不定立刻會起疑心。
因為緊張,平兒覺得渾身燥熱,口干舌燥。她又一次仔仔細細將房間里每一處物事看了個遍,目光最終落在書案後面的多寶格上。
既然這個書房久已不用,這滿架的書為何不挪走或收起來呢?依舊這樣整整齊齊地滿滿地擺放在架上,倒顯得有兩分奇怪。平兒下意識地走過去,隨意抽出一本,是本《方輿紀要》,順手翻了翻,毫無意趣,便放了回去;又從別的格子里抽出幾本看了看,以兵書為多,實在看不出可疑之處。心中的失望漸漸濃厚,平兒幾乎放棄了。正當她暗自思忖著是不是再到別處搜尋搜尋的時候,她的手茫然地模到了多寶格正中的一部書。
只是下意識地往外一抽,那書居然紋絲未動。
平兒由不得一怔。手上再使了幾分力,向外用力一扳,忽听卡喇喇一聲響,那多寶格竟然從中間裂開,緩緩向向兩旁退去,中間出現了一道暗門
平兒的心幾乎停止了跳動,她難以置信地向暗門內望去,有台階一路向下延伸開去,里面竟然是別有洞天。
她毫不遲疑地走了進去。提著裙子輕輕地拾級而下,轉了一個彎,里面漸漸幽深,盡頭隱隱有微弱的光亮。
平兒周身起了一層莫名的涼意,她遲疑地停住腳步,乍著膽子向里面輕輕叫了一聲︰「里面有人嗎?」。
幾秒鐘的寂靜之後,那長長的走道盡頭傳來一個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聲音︰「是平兒?」
就這短短的幾個字恍若一聲驚雷在平兒頭頂炸響,巨大的狂喜從胸腔內滿溢出來。她提著裙角徑直向走道盡頭狂奔過去。
她看到了賴尚榮。
粗大的圓木密密匝匝地圍出丈許見方的一處牢籠,衣衫破舊胡子拉碴的賴尚榮就形銷骨立地坐在里面的草鋪上,臉上帶著溫和而欣慰的笑意,正不錯眼珠地望著平兒一路向他奔為。
「你……這是怎麼了?為什麼會被關在這里?」平兒撲到木柵上,一眼看到里面的賴尚榮瘦削的面容,凌亂的頭發胡須,便覺得鼻腔里猛地一陣酸辣,眼淚象開了匣的洪水般奔流而下。太多的問題就擠在喉嚨里,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了。
「劉躍本來可能要殺我的,但他發現了我的秘密,所以決定暫時留我一命」,賴尚榮簡短地說道︰「我已經拖了半年,不知道還能拖多久。」他即使滿面憔悴,聲音沙啞,語調卻依舊溫和如昔,甚至始終沖平兒微笑著︰「沒想到你真的來了。我其實從來沒抱過希望。」
「他發現你的身份了,是嗎?那又怎樣?他要你為他做什麼?」平兒一迭聲問著,眼楮便望向了木柵門上掛著的幾把沉重的大鎖,惶急之下聲音都微微變調了︰「鑰匙……這該死的鑰匙是不是在劉躍身上?你別急,我一定想辦法把鑰匙弄到手救你出去你別急……」
賴尚榮賴尚榮疲憊地搖了搖頭,「一共七把鎖,恐怕很難……」,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雙眼灼灼地盯著平兒,急急說道︰「你不能在這兒再待了,快出去,恐怕他們很快要回來了」
不待平兒說話,他便從身上掏出一件東西,用力塞到平兒手中,鎮定地說道︰「要說的話都在這上面了,你回去再看,現在快點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