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兒走到王氏上房,見屠光遠正盤膝坐在炕桌旁,面色冷峻,一言不發;王氏跟他在炕桌另一側對面而坐,同樣低頭不語,只是下意識地將手中一方紫綃帕子不住地捻來捻去。丫頭們都屏息靜氣地垂手站在簾外,屋里屋外一片靜寂。
平兒見屋里氣氛凝重,便加了兩分小心,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
屠光遠抬眼看了看她,悶聲道︰「來啦?」
平兒應了一聲,見桌上的殘茶已冷,一邊嗔著小丫頭不來添換,一邊微笑道︰「父親昨日說想吃涮肉了,今兒晚上讓廚房弄了個一品鍋子,蘸料是我親手做的,父親歇一歇就吃飯吧?」
屠光遠只是隨口嗯了一聲,卻紋絲沒動。
兩天了,屠光遠只字沒提過去賴家找人而不得的事,難道是忘了麼?或者說這事對他來說根本就是無足輕重的?
平兒還沒打定主意是否繼續硬著頭皮跟他說賴尚榮的去向,見他現在心不在焉的樣子,更不便開口了,一時屋里三個人都沉默著,氣氛有幾分異樣。
還是王氏先開了口。她抬眸望著屠光遠,輕聲道︰「這麼說來,事情已經沒有緩了?」
屠光遠掃了她一眼,淡淡道︰「連賈府大老爺的爵位都抹了,你說還有緩沒緩?我力爭之下,他們東府的爵位才給保住,但官職是沒了,我也無可奈何,誰讓你那不成器的姐夫做出這等丟臉面的事來」
王氏臉上微紅,平兒卻是大吃一驚。
「賈府出事了麼?」她急聲問道。
「還不就是那貢緞的事……」屠光遠無奈地搖了搖頭,我雖也看不上賈家那些行徑,畢竟是親戚,休戚相關的事,能出力的我自然會出力。可這次朝中「要嚴懲」的聲音太高,官員們集體上書,要太後整肅朝綱,清理一批貪官污吏,以儆效尤。這次矛頭直指太後,甚至吏部兩位侍郎,大理寺那撥子人,包括西寧王在內,奏折中言辭都很激烈,借著這事兒居然說太後應該撤簾,回後宮去頤養天年……」
平兒听得暗暗心驚,忙道︰「然後呢?」
「然後?太後的娘家人給她這樣沒臉,她能說什麼呢?賈家兩個爵位,西府這邊的是一抹到底,賈赦賈政連官職也丟了;東府那邊爵位勉強給留了下來,官職也沒了。」屠光遠口氣淡淡的,臉色卻越發陰沉了,微微地冷笑了一聲︰「賈赦常年稱病不上朝,想必還不知道信兒呢,等一會聖旨送過去,那一大家子還不知道得亂成什麼樣呢。」
平兒心里有些亂,別人她可以不關心,但是鳳姐那里,畢竟從小一起相處了那麼些年……
「璉二爺呢?他現在怎麼樣了?」小心翼翼地問道。
「還在刑部大牢押著,沒最後定下罪來。這東西連累得他那愚頑不化的爹也丟官棄爵的,還得千里迢迢被押解回京,丟人現眼的,真還不如就在牢里一頭撞死罷了。」屠光遠冷冷地瞅了王氏一眼,
王氏臉漲得通紅,抗聲道︰「那是他的事,和我姐姐,和我王家有什麼關系?老爺用不著給我臉子瞧。」
屠光遠冷笑了一聲,沒有言語。
王氏迸了一會,終于還是平心靜氣地溫聲道︰「我叔叔真要出京去了?難道朝廷里沒人可用了麼?」
屠光遠也覺得適才的話對這個小妻子未免嚴厲了些,便將臉色放緩和了些,點頭道︰「這次四川叛亂的匪首乃是王大人同科的武進士,因對朝廷不滿而落草為寇。王大人自請帶兵出京,西上陝甘去勸降。他們二人當年交情深厚,夫人不必過于擔心。」
王氏沉默良久,方道︰「但願吧。」
屠光遠便微笑道︰「若能不費刀兵就平定叛亂,也是黎民蒼生之幸。」
「是我叔叔主動請纓麼?」
「是軍機處合議的——當然也是王大人先提出來的。」屠光遠抿了口茶。
王氏便不再說話,越發顯得心事重重起來。
晚飯吃得無滋無味,香氣四溢的八珍鍋子也沒讓人提起食欲來。以前王氏沒過門的時候,因為家里人口少,向來是由平兒陪著屠光遠吃飯的,現在前廳有清客,後室有妻妾,平兒便不再屠光遠這里用飯。但今天例外。
父女夫妻三個團團一桌,每個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各自想著心事,房里又是一片寂寂無聲,只听見丫頭上菜時衣裙悉索,和桌上碗盤瓷器相觸的輕響。
還是王氏打破了沉默,指著桌上幾樣菜肴沖旁邊的婆子道︰「把這酒釀鴨子和琥珀桃仁給鴛鴦姑娘送過去——多吃些核桃孩子生下來聰明」,又指著一樣杏仁苦菊和芝麻雞球道︰「把這兩樣給素雲姑娘送去,她今兒說嘴角爛了,吃那個苦菊清火。」
婆子們答應著去了,屠光遠終于掌不住向王氏微笑道︰「我今天說話口氣沖了些,偏又沒為令姐夫出什麼力,難得夫人倒不跟我計較,還是那麼平和大度。」
王氏扶著袖子親自為屠光遠夾了一筷子涮好的山雞片,放在他面前的小碟中,淡淡一笑,道︰「老爺這是說的什麼話,他們貪贓枉法,還累及了老爺的清名。老爺生氣也是應該的,不幫他更是理所應當。我既然已嫁給了老爺,自然一切以老爺和屠家為重,老爺不必因為我覺得糾結。」
屠光遠微喟一聲,道︰「吃飯吧。」
飯後回房,平兒從箱中找出賴尚榮送給她的那本紅樓手抄本,在燈下默默地看了一會,越發心煩意亂地坐不住,便站起身胡亂地在屋內來回踱著步子。剛听說了賈家的事,那種敗落的氣息已明明白白顯露了出來,這部書看來離結束不遠了……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完全無從知曉,可空氣中似乎分明嗅到了一種不祥的味道。
似乎根本阻止不了什麼,完全無能為力,不知道賈府里現在是否已經是最壞的結果了?不,似乎還要經歷一場抄家的浩劫,鳳姐和元春的命運也很悲慘……
想到這里便覺得心驚肉跳,再想到賴尚榮還在那漆黑的地牢里關著,前路未卜,越發覺得頭皮一陣陣發緊,人就象被架在熊熊大火上炙烤著,難受得無法形容。
渾身熾熱難當,只恨不得立刻拿些冰來大嚼大咽下去才好過些。冰……平兒立刻就想到了後園子里的冰窖,繼而聯想到賴尚榮在他家里挖的地道……
有某種念頭在腦子里閃了一下,既然他能挖地道,自己就不能麼?司馬府和南安王府毗鄰而居,後花園不過是一牆之隔,能不能從自己的繡房打通一道暗道直通劉躍的地牢呢?
這個大膽的想法令平兒瞬間興奮了起來。古代沒有鋼筋混凝土,在地下也不會踫到油,氣,各種管道,相對來說挖掘工作會容易得多。想想抗戰時期廣闊的冀中平原上中國軍民挖的那些四通八達的地道,平兒越發覺得這個辦法可行。只是,只靠自己一個人女流之輩,看起來未免這是個過于浩大艱巨的工程了……
她眼中兩簇燃燒起來的小火苗又漸漸黯淡了下去。
唯一有利的條件就是,這里是自己的地盤,工具應有盡有,關起門來動作也很難被人發現。但是,劉躍只給了最後兩個月的時間,就算她二十四小時不眠不休,一天能挖多少米?十米八米?還是五米六米?太難了,太難了,難到令人望而生畏……
這個空前大膽的想法無端地讓平兒既恐懼又興奮,只覺得身上忽冷忽熱,人就象發了虐疾一樣禁不住竟微微顫抖起來。
不管怎麼樣,要試一下才知道平兒給自己打著氣,胸中又漸漸勃發出萬丈豪氣來。她立刻四下打量起自己這間屋子,臥室後半間打出了一個隔斷,外面豎著屏風,里面有一個約模兩米見方的一個私密空間。,是她平時換衣服時用的,就連貼身丫頭,沒她的允許也是不準進來的。如果選在這里作為動工地點,真是人不知鬼不覺。當然,她這間屋子並不是距劉躍那間密室最近的地方,但她沒有別的選擇—總不能待在後園子某處軒館里長時間不出來吧?
庫房鑰匙就在自己身上,里面鍬,鎬,錘,應有盡有,就單這一點,已經比賴尚榮當時所處的環境要好得太多了。她想到他赤手空拳在斗室中徒手刨挖的情景,鼻子猛地一酸,連忙在臉上擦了兩把。
總要試一試的,實在不行再想別的法子。平兒暗暗給自己鼓著勁兒。
當晚,平兒將上夜的兩個丫頭趕去耳房睡覺。丫頭們倒也習慣了,這位大小姐一向這樣,晚上歇息的時候不準丫頭在她屋里,說有人在她睡得不舒服,最多也是在外間上夜。全轟回耳房睡覺去也是常事。
交了子時,整個司馬府萬籟俱寂,平兒悄悄從床上爬了地,輕手輕腳掩了門,攜了一只鐵鎬走進後面的隔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