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兒曲膝給王大娘行了禮,方驚魂不定地向著自己住的地方一步一步行來。
緊鄰的一個院子,住著大廚房里所有的丫頭婆娘媳婦。本來在廚房里做活的下人較之于貼身伺候主子的丫頭們就已經地位卑微了,而這院子里還另有高下之分。
正房自然是王大娘住的。她是王宅的家生子兒,本來在府外另安著家,因著男人常年派駐在田莊上,她便也在府內和眾僕婦們住在一起。東西兩側廂房,東廂房里住著大廚房里紅案,白案和掌勺的媳婦們,地位還高貴些;而西廂房里全部是粗使的丫頭婆子,生火劈柴倒泔水,全是她們。
平兒從前天被買進府里,便一直住在西廂,和一群睡覺時不停咬牙放屁叭唧嘴的粗蠢婆娘一起睡著大通鋪。
此時,空空的屋里就她一個人,她坐在炕沿上,小臉上的神情異常嚴肅。
炕很高,她小小的身子坐在上面,腳夠不著地,只能耷拉著腿,使她看起來更顯得瘦小。
可是,誰也想象不到,這具小小的軀殼里裝著的是一個二十歲的靈魂。
陳美鳳最後的記憶是迎面撞來的一輛橫沖直撞的白色豐田。她的身子凌空飛起,在空中翻了幾個滾,重重地摔在人行道上。四周傳來一片驚呼聲,人們從四面八方跑過來,看到一個年輕的女孩子面朝下一動不動地趴在血泊中。離她身子幾米之外,一個印著「新華書店」字樣的牛皮紙袋靜靜地躺在那里,幾本嶄新的書籍散落了一地,其中一本有著古色古香的封面,繪著古典的仕女,上面三個典雅的繁體字---《紅樓夢》。
再睜開眼楮,二十歲的陳美鳳成了九歲的鳳姑。
根本來不及驚駭和恐慌,陳美鳳便跟著另外十來個年紀相仿的女孩子一起被那個惡婦陳牙婆送進了這戶王姓大宅。女孩子們彼此間似乎並不熟悉,沒人告訴她那個叫鳳姑的小女孩兒遭遇了什麼,大家本來就是萍水相逢,各人只顧各人。睜開眼時只覺得天旋地轉,這具小小的身體走兩步路都會心跳氣喘汗如雨下,她搞不清楚這具身體的本尊為何而死,又因何而生;搞不清楚這是哪朝哪代身在何方;除了知道這個身體的本名叫「鳳姑」,她一無所知。
惶惶然不知所措。
直到鳳哥兒笑吟吟地為自己改名為「平兒」,直到確認了那個穿著男裝的小公子不過是女扮男裝,她的名字就是大名鼎鼎的「王熙鳳」;直到王大娘既得意又鄙夷地對她說︰「你居然不知道咱們府上是什麼人家?難道你沒听說過一句話叫「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麼?」
陳美鳳這才轟轟然如遭電擊——自己原來真的死而復生了,而且重生進紅樓中。自己現在不是陳美鳳,也不是鳳姑,自己現在是——平兒。
可是,陳美鳳不禁叫苦不迭。紅樓夢這部書,只是上中學時粗粗看過,細節早已記不清楚;出事前剛剛買了一套,還沒來得及細看自己便香消玉殞。關于平兒,她只知道她是王熙房的陪嫁丫頭,後被指給了賈璉做通房。夾在妒婦鳳辣子和風流成性的賈璉之間,她的處境一定也不好過,難得的是她竟上上下下應酬得十分周全。不但下人們敬服,就連狠辣的王熙鳳也忌憚她兩分。
「這應該是個聰明智慧的女子啊」,陳美鳳暗暗叫了一聲,心中不由得惶恐不安。雖然一再安慰自己既來之,則安之,可終究自己不過是個大學三年級學生,身無長物,又沒什麼社會經驗,要怎樣才能在那充滿了明爭暗斗的榮國府里立足呢?何況,自己還重生成了九歲的小平兒,這……書里可沒有寫呀……
不過掐指一算,離王熙鳳嫁入賈府還有幾年,自己這個現代女子還有足夠時間在王家大宅里先修煉一番。
前路未知啊……平兒長吸了口氣,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
平兒正坐在炕上出神,忽听有個略粗沉的聲音在門外叫道︰「收拾好了沒有?該過去啦」,隨著「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一個四十來歲的婦人提著裙子,邁進了門檻。
平兒瞧她梳著溜光的頭,身上穿著的青布衣裙干淨整潔,象是個有幾分體面的婆子,忙從炕上下了地,曲膝向她行了個禮,怯生生地說︰「都收拾好了,您是……」
「我姓範,在咱們大小姐院子里當著差。」婦人打斷了她的話,眼楮在平兒身上一掃,面無表情地說道。
「範嬤嬤好」,平兒又向她蹲了蹲身,恭敬地說︰「倒麻煩您老人家走一趟,您受累啦。」
「給小主子辦事兒,說不上什麼受累不受累的話」,範嬤嬤看起來是個油鹽不進的主兒,依舊面無表情地瞅了瞅平兒手里提著的小包袱,說了聲「走吧」,便轉過身,率先出了屋子。
平兒之前已經把身上那件骯髒的作衣月兌了下來,整齊地疊了放在炕上——一會王大娘自會把它收了去。自己重新換上進府時「鳳姑」身上穿著的那件破舊的褂子,她懷里緊緊抱著自己那個小包袱,亦步亦趨地跟在範嬤嬤身後,出了門。
平兒自從被賣進王家大宅,這兩天只在大廚房和相鄰歇息的小院中兩點一線的活動,完全沒機會走動走動;此時出了這院子,才有一種豁然開朗之感。
這座府宅實在是太大了!軒館錯落,亭台相望,平兒跟著範嬤嬤曲曲折折地也不知繞了多少條回廊,路過多少個院落,範嬤嬤卻還沒有止步的意思。
範嬤嬤只管昂首挺胸地走著,一言不發;平兒略錯後半個身跟在她的右側,偷眼望著滿園中蕭疏的樹枝上,涼亭的尖頂上,重重的飛檐上皆堆著皚皚的白雪,粉妝玉砌一片,心里想著若到了陽春三月,這整個園中一定是奼紫嫣紅,不知有多漂亮……正胡思亂想間,兩人已行至一條羊腸小徑前。
這條小徑以鵝卵石鋪就,兩側是竹林夾道的土路,堆積了厚厚的積雪;小徑上倒是打掃得干干淨淨,只是蜿蜒而狹窄,僅能一人通過。
平兒微躊躇了一下,輕輕說了聲「媽媽請頭前走」,便將石子小徑讓給了範嬤嬤,自己往旁邊一閃,下到了土路上行走。
範嬤嬤頓了頓,腳步不停,大剌剌地繼續在小徑上走著,卻把臉偏了偏,微微瞅了旁邊這個縴瘦的小女孩兩眼,面無表情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和緩的笑模樣。
她瞧了瞧平兒腳上一雙破舊的單鞋已盡被土路上的積雪浸濕,便說道︰「一會兒到了地方,讓你梨蕊姐姐找雙棉套鞋給你,這樣的雪天,腳上生了凍瘡可是不好。」
「多謝媽媽關心」,平兒連忙輕聲道謝,趁機問道︰「梨蕊姐姐是……?」
範嬤嬤臉色平緩地說道︰「是咱們大小姐身邊第一個得意的人兒!」見平兒眨著一雙黑亮的大眼楮,一張小臉上滿是虛心求教的神情,範嬤嬤暗自點了點頭,索性跟這小丫頭多說兩句︰
「咱們姑娘院子里一等大丫頭四名,按著季節取的名字,分別叫梨蕊,柳葉,桂香,梅萼。梨蕊姑娘又是這一等丫頭里最得力的拔尖人兒;二等丫頭也是四名︰春分,谷雨,立夏,小寒;再就是那進不去姑娘屋子的三等粗使小丫頭,也是四名。」邊說,邊瞟了平兒一眼。
「進不去姑娘屋子的三等粗使小丫頭……」平兒心里默默重復著這句話,不由得有些泄氣,但還是恭敬地說道︰「謝謝媽媽指教了。」因又自言自語道︰「三等丫頭里算上我,倒是五個人……」
範嬤嬤有點不屑地撲哧一笑,道︰「你以為你真有那麼好的人才,被咱們姑娘格外看中了?你別痴心妄想了。咱們府上的規矩,姐兒們院子里一二三等的丫頭,按制都各為四人。只不過是咱們院子里的三等小丫頭里有一個犯了錯被攆出去了,缺了一個人的窩兒,可巧看見了你,就把你補過來而已。」
平兒不由得面紅耳赤,有心再問一句,那個丫頭因何被攆了出去?卻又提醒自己「前世的宅斗文可看得不少,大宅門里最宜藏拙。言多語失,不可多言」,遂硬生生地將嘴里的話又咽了回去,只不好意思地紅著臉笑了笑,輕聲道︰「知道了,謝謝媽媽提點。」
範嬤嬤似乎很滿意這個小丫頭的態度,這次倒是認真地轉過臉細細地瞅了平兒兩眼,微微點了點頭,有些倨傲地說道︰「我是咱們姑娘的女乃娘,帶你進去本來不是我的事兒,不過是順路罷了——院子里另還有兩個粗使的婆子,回頭別認錯了。」
平兒忙不迭地連連點頭稱是。
說話間已來至一所院落門前。平兒抬眼見幾株梧桐掩映著一道白牆碧瓦,朱漆大門,門楣上懸一匾額,由不得口唇輕動,幾不可聞地念著上面的字︰「梧桐苑……」
範嬤嬤笑道︰「本來姑娘自己取的名字叫棲鳳苑,老爺嫌太扎眼,這才改成現在的名字了。」邊說,邊以手拍門,高聲叫著︰「喜兒,寧兒,開門!」
便听門里一串腳步聲跑了來,一個小丫頭從里面開了門,先滿臉含笑地沖範嬤嬤蹲身行了禮,說了聲︰「您老人家回來了?」又扭臉瞅了瞅平兒,沖範嬤嬤道︰「就是她?」
範嬤嬤鼻子里「嗯」了一聲,邁步就往里走,邊說︰「哎喲,跑這一趟,腿都酸了。進去跟姑娘復個命——好歹是姑娘親自挑的人。」
那小丫頭便笑道︰「太太那里要擺晚飯了,姑娘已經過去了,不在家。」
範嬤嬤皺了皺眉,道︰「那你把這平兒小丫頭領進去交給梨蕊。姑娘必是沒穿著外頭大衣裳,這大雪的天兒!你去叫桂香找件大毛的衣服出來給我,我給姑娘送過去。」
這小丫頭便嘻嘻笑了笑,眨著眼說︰「媽媽怎麼了?姑娘過太太那邊去自然有梨蕊姐姐和柳葉姐姐跟著,哪能不穿外頭衣裳?凍壞了姑娘兩位姐姐怎麼跟太太交待?」
範嬤嬤頓時豎起兩道眉毛,冷著臉道︰「手爐呢?難保忘了帶!你去說給她們拿一個續上炭,拿出來給我,我給姑娘送過去。」
小丫頭復又嘻嘻笑道︰「您老人家真是想得周到,怪不得太太整日夸您對姑娘盡心呢——只是,我瞧見梅萼姐姐親自拿了手爐送到姑娘懷里的,叫您白惦記了……」
範嬤嬤瞅著她笑靨如花的面容,不由得大怒,雙眉倒豎,指著她高聲道︰「喜兒!你這小蹄子敢搶白我?沒上沒下的,也想跟靜兒那東西一樣被攆出去不成?」
這叫喜兒的小丫頭這才吐了吐舌頭,不吭聲了,瞅著平兒說︰「跟我進來吧。」
平兒連忙沖她笑了笑,低了頭惴惴地跟著往里走。範嬤嬤到底還是尋了個由頭,丟下手,匆匆地往上房去了。
喜兒望著範嬤嬤的背影,斂了笑容,幾不可聞地低罵了一聲︰「專會溜須拍馬的死老婆子!」
平兒忙低了頭,假裝沒听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