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清楚了,離睡覺還有會子工夫,另一個三等小丫環福兒忽然挎著小包袱回來了。
平兒已听說福兒的爹病得很重,王熙鳳格外開恩準她回家去探望兩天,按理應該是明天才回來,因此自己收拾床鋪時並沒有留她的位置。此時,她突然回來,這大通鋪上的鋪蓋只能重新安排了。
福兒一進門,就將手里的包袱猛地往炕上一摜,鐵青著臉一坐在炕沿上,一言不發。
寧兒和她素日關系不錯,見她這幅樣子,忙走過去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問道︰「怎麼今兒就回來了?你後娘又給你氣受了?」
福兒扒拉開她的手,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恨道︰「我爹快不行了,死婆娘把家里值點錢的東西都不知道搗騰到哪兒去了,我半個子兒也沒見著。今兒豁出去跟她大鬧了一場,我卻也吃了虧」,邊說邊擼起袖子讓寧兒看她胳膊上的傷痕。「死婆娘把我轟了出來,我沒地方去,可不就回來了。」
寧兒模了模她臂上的淤青,呸了一聲,道︰「你弟弟妹妹呢?就不攔著?」
「他們?屁!」福兒恨了一聲︰「喂不熟的白眼狼!虧了我每月發了月錢還給他們買果子買鞋襪,平時也姐姐姐姐的叫得親,今兒倒跟著他們那死娘一起打我,你瞧我這手背上給咬的……」
寧兒嗨了一聲,幽幽地說道︰「我家那後娘還不是一樣?把我爹拿得死死的,看見我恨不得把我吃了……」
福兒馬上反駁道︰「我哪兒能跟你比?你是家生子兒,好歹在這里耐幾年,等將來配人的時候主子多少都能賞幾兩嫁妝;我可指望誰呢?我爹這一病,我攢的那幾個錢不消說自然是沒了;眼瞅著家里都讓死婆娘搬光了,就剩一間屋子也輪不著我,過兩年我出去可怎麼辦呢?」
寧兒一時倒說不出話來,怔了半晌,只得勉強安慰她道︰「好歹你爹是親的,說不定瞞著你後娘已經悄悄地替你攢下嫁妝了……」
福兒仰天冷笑了一聲,聲音里滿是忿恨︰「他?!從我娘死了以後,他可曾給我做過一頓飯吃?娶我後娘沒聘禮,他差點把我賣到窯子里去!現如今……」她說著說著,一抬眼看見炕上正在鋪床的平兒,便住了嘴,有點驚訝地問︰「你是新來的?」
平兒听她們長篇大論地說了這半天,只插不進嘴去,這時見福兒問她,忙點了點頭,囁嚅道︰「姐姐,你往旁邊挪挪?你坐了我的枕頭布了……」
福兒低頭瞅了一眼,滿不在乎地抬了抬,將坐在 下的一方枕巾扯了出來,擲給平兒,扭過臉繼續苦大仇深地對寧兒說︰「所以說,你也得當心,自己多長個心眼……」
平兒偷眼往那邊一瞧,見喜兒早已把自己的被窩鋪好了,躺在靠南牆的邊上,一言不發地撫模自己手指上的凍瘡,便湊過去,沖她低聲笑道︰「才剛桂香姐姐拿給我一雙新鞋,你借我的那一雙還給你,謝謝喜兒姐姐。」
喜兒垂著眼皮不看她,過了半晌,只略哼了一聲,算是答復。
平兒拉過她的手,見她手指紫漲紅腫得不堪,便皺眉低聲道︰「有沒有治凍瘡的藥抹上一些?」
喜兒不耐煩地抽出手,淡淡地說︰「做粗使丫頭的,哪有那麼金貴了?」邊說邊翻身向里,竟是要睡的意思。
平兒本想和她說說話,見她愛理不理的樣子,知道她還在犯著小脾氣,只得訕訕地笑了笑,輕聲說︰「好累,我也睡了。」
平兒的鋪蓋在北牆根,她繞過炕中間還在滔滔不絕說著話的寧兒和福兒,輕手輕腳地躺倒在自己的枕頭上,合上了眼。
忽然,有人用胳膊肘杵了杵她,平兒睜開眼,見寧兒居高臨下地瞅著自己,正不容置疑地說道︰「新來的,你到中間來睡,我睡你那兒。」
平兒茫然問道︰「為什麼?我都已經鋪好被窩了……」
「哎呀,好羅嗦,我們姐倆想多嘮一會,躺在中間不是影響你們睡覺麼?」寧兒滿臉不耐煩。
「那……好吧」,平兒雖有些無奈,覺得也無所謂,便起身抱著自己的鋪蓋換到了寧兒的位置。
數九寒天,冷炕,薄被,三等小丫頭的屋子里自然是沒有火盆的,平兒躺在炕上,越睡越冷,蜷縮成一團還是手腳冰涼。天晴了,天上的月亮好大好圓,照著房頂和枯樹枝上的白雪,映得窗戶紙上碧青一片。
平兒此時躺著的位置正對著那扇窗,冷風從窗欞縫里灌進來,滋溜滋溜地直往身上鑽,她蓋著條顧頭不顧腳的半舊薄被子,只覺得渾身象浸在冰窖里一般。
這才明白,為什麼寧兒要跟自己換位置。
她不由自主就蜷縮著身子往一邊挪了挪,卻听身邊的福兒不耐煩地低叫道︰「唉呀,你別擠我呀,你往那邊去!」
斜刺里伸出一條腿,膝蓋正頂在自己的腰上,平兒被擋在了半路上。
她無奈地退回到中間,繼續迎接著冷風的洗禮,開始無比懷念前世自己那間有空調有暖氣四季如春的閨房了。
隔著條過道,另一頭的炕上睡著兩個粗使婆子,很是寬綽;那邊沒有窗,想來還稍許暖和些。平兒沖動地想抱著自己的鋪蓋去她們的炕上睡,然側耳一听,一個正鼾聲如雷,尾音盤旋迂回不絕;另一個 地不停磨著牙齒。平兒被嚇噤住了,頓時打消了移席的念頭。
正凍得翻來覆去睡不著,南牆根傳來一個淡淡的聲音︰「冷吧?睡不著?過來跟我一個被窩吧。」
平兒心里一喜,輕輕笑著叫了一聲︰「喜兒姐姐……」便輕手輕腳地挨過去,吱溜一下子鑽進了喜兒的被窩。兩條被子撂著蓋在一起,兩個小小的身子緊緊擠著,馬上暖和多了。
平兒嘻嘻笑著故意尋著話說,喜兒先還故意不理她,後來終于繃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大炕上四個人分成兩組,各貼著南北牆根低聲戚戚促促地各自說著話,直到主屋里出來一個坐更的二等丫頭谷雨,披衣趿鞋走到窗根底下,壓著火氣低聲罵道︰「作死的們,都什麼時辰了還不睡?明兒早上起不來一個一個揭了你們的皮!」
幾個人這才吐了吐舌頭,安靜下來。
平兒听著窗外的北風在院子里嗚嗚地打著旋,出神地瞅著那窗戶紙上映著的幾枝疏疏落落的枯枝的影子不停地晃動著,眼神漸漸綿澀起來,終于朦朦朧朧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