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兒想了想,笑道︰「就是——告訴大家伙兒的意思。」
王仁領悟地深深點了點頭,站起身圍著平兒轉了兩圈,將她上下打量了半晌,艷羨地沖鳳姐兒道︰「這個丫頭很中用!我身邊要是有這麼個人,還愁買賣做不好嗎?——就是年紀小些,不過也沒事,一轉眼就大了。」
吳氏再也忍不住了,橫眉立目地冷哼了一聲道︰「怎麼,我才進門幾天啊,你就想納妾了?也得問問母親答不答應!」
王仁慌忙向後退了兩步,強自鎮定地瞟著吳氏,嘴硬道︰「你這個人,听風就是雨!我什麼時候說過納妾了?有你一個我都夠了,還納什麼妾呢。」偷眼瞅瞅吳氏沒再吭聲,又小聲地加了一句︰「何況還是這麼個黃毛丫頭……」
吳氏再次黑了臉。
平兒窺到吳氏凝了冰霜的臉,猛地警醒過來,不禁怵然心驚,立刻意識到自己話多了。潛意識里還有前世陳美鳳的小兒女心態,說順了口便剎不住,得意之下便忘了形。可這是等級森嚴的大宅門,不是曾經的女生寢室!多少雙眼楮在後面緊盯著,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雖然平兒並不認為自己有多「秀」,但藏下鋒芒總是沒錯的,以後一定要注意!
一念及此,她連忙低了頭,悄沒聲兒地恭身退到了鳳姐身後。
嚴氏臉上卻漾起了一絲笑意,點了點頭,抬手指著桌上碟子里的點心蜜餞,對紅藥說︰「把那蜜金桔和雲片糕賞了這孩子吃去——瞧她說話跟蹦豆兒似的,听著都舒坦。」再招手將鳳姐叫到身邊,疼愛地攬她入懷,沖四圍丫頭們笑道︰「鳳哥兒屋里出來的丫頭都跟她一樣嘴巧,真是有什麼主子就有什麼奴才。」
丫頭們都湊趣笑了。
鳳姐眼角余光瞥到吳氏臉上的悻悻之色,不動聲色地冷笑一聲,心道︰就再讓你樂兩天。
十一月二十是王家老太太的忌辰。積翠庵里長年供著長明燈,吳氏便吩咐林大娘帶著自己的貼身大丫環吉祥並幾個婆子單等到了十九那日坐了車到庵里去送香油錢。
鳳姐便對嚴氏道︰「祖母疼了我一場,女兒也想盡盡孝心,那香油錢里女兒也要出一分。女兒要親自跟著林大娘去,到神佛前為祖母祝禱一番。」
嚴氏將鳳姐摟進懷里,含笑道︰「難為我兒有這樣的孝心,多派兩個人跟著,你就代爹娘去走一趟。」
鳳姐欣然領命。
誰知到得十九這日,各色車馬齊備,梨蕊卻來報說鳳姐昨夜染了風寒起不來床,幾個大的在房中侍候,只得派了春分代她前往。
嚴氏慌忙領著吳氏到梧桐院來探視,林大娘自帶了丫頭們去庵里,不提。
且說一眾人等到了積翠庵,將銀錢交訖,庵內師太便將林大娘請到她日常起坐的禪房去吃茶。吉祥和春分素來交好,見林大娘和師太在禪床上盤膝坐下敘談,知道還有會子耽擱,便離了眾人信步走到後院子里看那雪景。
後院有角門出去通著一條石子小徑,兩個人說說笑笑出了角門踏著雪慢慢散著步,春分似乎忽然踩到了什麼東西,停下腳步,詫異地「咦」了一聲。
吉祥不解地低頭一瞅,正見春分抬起腳來,腳下寸許厚的雪中隱隱看見一個黃澄澄的東西。吉祥忙蹲用手一挑,赫然是一個金鐲子。
吉祥的一顆心撲通撲狂跳起來,連忙四下里張望了一遍,並不見有人。她張口結舌地望向春分︰「是個鐲子,必是哪個香客太太掉的吧……」邊說,邊伸出手輕輕將鐲子上的雪撢掉,在手里掂了掂,喃喃道︰「怕是足有四兩多。」
春分一瞬不瞬地盯著這鐲子,輕輕咬著嘴唇道︰「哎呀,誰掉的這麼不小心。咱們怎麼辦呢?要不要拿給師太去?還是……」
吉祥沒吭聲。
沉甸甸的鐲子攥在手心里象一塊燒紅了的烙鐵,那黃澄澄的光芒映著雪色映花了人的眼楮。吉祥鼻子上滲出了細汗。
喉嚨里干渴得象冒了煙,她清了清嗓子,試探著開口道︰「你說,會有人來尋麼?」
春分一臉茫然︰「不知道哇……這大雪的天兒,難說……」
一時沉默了下來,兩個人你看我,我瞅你,互相都在揣測對方,都希望對方先開口說出自己最想听的那句話。
就這麼發著愣,春分突然極快地低聲道︰「有人來了。」
條件反射一般,吉祥在眨眼間將鐲子不動聲色地掖進了袖中,一回頭,卻見是兩個婆子過來找她們,請她們上車,這就要回府去了。
吉祥正襟危坐在馬車里,一手緊緊攥著袖口,竭力鎮定地透過窗子望著漸漸遠去的庵門。終于,她收回目光,一鼓作氣地湊在春分的耳邊,細若游絲地說道︰「我尋個空出府去找個當鋪子當了它,錢咱倆一人一半……」
「啊?」春分臉現茫然之色,繼而微笑著低頭瞧著腳尖,幾不可聞地輕聲道︰「听姐姐的……」
又過了兩日,嚴氏這邊晚飯剛擺上,梨蕊忽然走了來,靜悄悄地上前附耳在鳳姐耳邊說了兩句話。鳳姐听著听著便瞪大了眼楮,臉上勃然變色。
嚴氏道︰「鬼鬼祟祟的,有什麼話不能當著我說?」
鳳姐眼神閃閃爍爍,瞟了吳氏一眼,為難地囁嚅道︰「沒什麼,娘別問了,已經沒事了。」
嚴氏更加狐疑,轉頭看著梨蕊︰「怎麼回事?你說。」
梨蕊瞅了瞅鳳姐,又瞧了瞧吳氏,低垂了眼皮,輕聲道︰「回太太的話,我們院子里一個小丫頭回家探她爹的病去,路過天和當,正看見……正看見大女乃女乃身邊兒的吉祥姐姐往里頭走。小丫頭回來當個新鮮事跟我說了,說怎麼吉祥姐姐倒象遭了難事兒,上當鋪當東西去了。我便把這事告訴了姑娘,姑娘想著不能讓讓嫂嫂的丫頭受了委屈,就悄悄命我上天和當把那當的東西贖出來,悄悄地送還給吉祥姐姐去。結果,奴婢去了一問,吉祥姐姐當的竟然是,竟然是……」
「竟然是什麼?」嚴氏面色一凝。
梨蕊目光復雜地望了吳氏一眼,連忙低了頭,慢吞吞從袖中拿出一物,雙手捧著遞到嚴氏面前,囁嚅道︰「是我們姑娘那個丟了好兩天的鐲子……」
吳氏臉色大變,騰地一下子站了起來,冷聲道︰「這是從何說起?你這意思是說我們吉祥偷拿了你們姑娘的東西了?!」
梨蕊慌忙曲了膝,惶惶然道︰「奴婢沒有那個意思……」
嚴氏面似寒霜,厲聲道︰「吉祥!這是怎麼回事?!」
在吳氏身後侍立的吉祥早已嚇得呆若木雞,听見嚴氏這聲斷喝,方回過神來,撲通跪倒在地,顫聲道︰「奴婢冤枉,奴婢沒有偷過大小姐的東西!那鐲子,那鐲子是在積翠庵後院里撿到的,有春分妹妹可以給奴婢作證……」
嚴氏冷笑道︰「既是在庵里撿到的,就應該交給住持師太,誰許你這奴才私藏了去的?即使真是這樣,可見你也是個貪心的奴才!」
吉祥額上滲出一層冷汗,跪在地上只是磕頭。這邊嚴氏已命人將春分叫了來。
吉祥一見了春分,便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拉了她的衣袖,急惶惶地說道︰「妹子,前兒在積翠庵里那個鐲子,是咱倆一起撿到的對不?你快跟太太說!」
春分瞪著一雙茫然的眼楮,詫異地說道︰「什麼鐲子?吉祥姐姐你在說什麼?我不明白。」
吉祥懵了,看著春分滿臉無辜的神情,心猛地一沉,抬起驚惶的眸子沖語無倫次地沖嚴氏啞聲道︰「太太!這個死蹄子裝蒜!那天明明是我二人一起在庵里撿到的這鐲子,說好當了錢來我們倆一起平分了,她現在卻不認帳,分明是……」
春分也惶惶然跪在了地上,茫然道︰「吉祥姐姐這是怎麼了?她在說什麼?我們姑娘的鐲子怎麼會跑到庵里去讓我們撿到?奴婢怎麼一點都听不懂……」
吳氏臉色鐵青,狠狠地瞪了春分片刻,上前一腳將吉詳踹翻在地,口中罵道︰「下作的奴才,讓你給我丟人!」轉臉沖嚴氏低聲道︰「娘,我看這里面不清楚,需得好好問問……」
嚴氏臉沉得要滴下水來,面無表情地說道︰「問是自然要問的。只是你這個當家人手里教出來的人這樣的眼皮子淺怎麼行?咱們家庫房鑰匙全在你手里,這起子奴才若是起了歪心,三不五時地順手牽羊了去,吵嚷出來,連你也沒臉!」
這話說得就重了,吳氏直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鑽進去,迸在那里臉皮漲得青紫,只說不出來話,半晌方吞聲道︰「是媳婦兒教無方,媳婦兒無能,這就交出鑰匙和帳本,還請娘和妹妹管家吧。」
她說這話原本也有賭氣的意思,想著嚴氏定會不允,沒想到嚴氏默然無語,過了半晌方幽幽說道︰「也好。你過了門堪堪一年了還沒懷上身子,焉知不是操勞太過的緣故?就讓你妹妹替替你吧,你也好好調養調養,專心懷胎吧。」
吳氏听了,只覺得氣血攻心,抬眼瞧旁邊的鳳姐臉上並無異色,仍舊一派從容,當下咬牙道︰「媳婦全听娘的……只是這兩個丫頭,一定要嚴加審問,絕不能姑息!」
半晌沒開腔的鳳姐立刻接口道︰「這是自然,嫂嫂放心,由我親自來審,自然會問得水落石出」,當下便令婆子將兩人一齊綁了,關進柴房。
第二日,吉祥便招了因一時糊涂,去給鳳姐送茶葉之時順手將鐲子牽了出來。
吳氏知道鳳姐搗鬼,怎奈沒有證據,又見嚴氏已經煩了,思忖半日覺得不值得為個丫頭再糾纏下去,只得暫且吞聲忍了。鳳姐卻出人意料地並沒有為難吉祥,只令她出府就完了。接著又補了個丫頭親自給吳氏送了過去。
梨蕊悄問鳳姐︰「春分如何處置?」
鳳姐嘬著嘴唇逗弄了一會架上的鸚哥,閑閑說道︰「吉祥不是她的好姐妹麼?連陷害好姐妹眼楮都不眨一下的人,你指望她能對我忠心麼?打發了吧。」
第二日,春分便被指配給了鄉下莊頭的一個小廝,遠遠打發到了田莊上,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