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有小廝將行李從車上卸下,林家大總管含笑領著賴大,賴尚榮父子,張太醫,及幾名小廝先去前院客房歇息;王熙鳳帶著平兒柳葉隨著黛玉,在一眾丫頭婆子的簇擁下一徑往後面賈敏的住處行來。
早有丫頭站在階上打起湘妃竹簾,王熙鳳屏息入內,先是聞到一陣淡淡的藥香,接著便看到屋內正中的紫檀木雕花楊妃榻上半倚半靠著一位中年貴婦,不過三十余歲,雖然面色蒼白,容顏憔悴,卻絲毫掩飾不住那種由內而外的端莊高貴。她的眉眼象極了賈母,王熙鳳便知定是賈敏無疑,不待黛玉說話,便三兩步走到榻前,沖她深深福了下去,含笑叫了聲︰「姑媽」又道︰「姑媽就在床上躺著就好了,怎麼又起身了呢?」
賈敏臉上帶著輕柔的笑意,吃力地欠了欠身,才要說話,卻忽然猛烈地咳嗽了起來。黛玉慌忙緊走幾步到賈敏背後輕輕替她捶著,一邊咬著唇低低地說道︰「既然二嫂子這麼說了,母親就回到床上躺著去吧?。」王熙鳳亦上前握住了賈敏的手,關切地說道︰「妹妹說的是,姑媽千萬不要跟我講那些虛禮。佷兒媳婦過來本來是代老太太探姑**病的,若反倒使得姑媽受了累,豈不是佷兒媳婦的罪過了?」
賈敏連連咳嗽了半晌,好不容易止住了,搖頭喘息道︰「不妨事,整天在床上躺著,起來坐坐也是好的」,這才拉住王熙鳳的手,上下細細端詳了一遍,含笑點頭道︰「我那二嫂就已經算是美人了,想不到她佷女比她更美,璉兒真是好福氣」又黯然嘆了口氣,道︰「算起來,我也有十來年沒見過二嫂了,不知道她還是不是跟當初一樣美?我可是已經老了,我那老母親恐怕是更老了……」說著,那淚珠便如斷了線的珠子般滾滾而下,越發搜腸刮肚地連聲咳嗽起來。
黛玉在旁不禁紅了眼圈,哽聲道︰「大夫不是說了,讓母親靜靜地養病,不宜過悲過喜麼?母親怎麼倒又傷感起來了?二嫂子遠道而來,您這樣倒讓她心里不安了……」
賈敏這才收了淚,勉強笑道︰「正是呢,我也是突然見到娘家人實在是太高興了,璉兒媳婦別笑話我。」
一時丫頭們獻上香茗,賈敏便吩咐道︰「去瞧瞧老爺回來了沒有,一回來就叫他進來吧,也不用拘禮了,璉兒媳婦也不是外人」,又對身旁的管事婆子道︰「今兒早些開晚飯吧,客人遠道而來,都乏了,用了飯早些歇息。」
那婆子答應著下去了,王熙鳳一偏身坐在賈敏身側,握著她的手道︰「老太太接到姑**信,心焦得了不得,著人四處去找好大夫。還是太醫院的一位王太醫薦了一位張大夫,醫道高超,因為還在丁憂,等閑不出來與人看病;听說是咱們家的病人,因為敬重祖父,這才破天荒地出了山,隨船一同前來了,眼下就在外頭候著呢。要不然就先讓他過來給姑媽瞧瞧病?」
賈敏听了,又止不住地垂淚嘆道︰「我也是一時傷感,就胡亂寫了那麼封信,必是嚇到母親了。老人家那麼大年紀了,倒為了我擔驚受怕的,我真真是不孝不過,我這病我自己知道,就算是神仙來了……」話說到這兒,猛地住了口,迅速地望了黛玉一眼,忙掩飾地強笑道︰「今兒就讓大夫先好好歇一天,不忙,明兒再瞧吧。」
王熙鳳會意,立刻便將這話頭打住,只說些賈府里的新鮮事給賈敏听︰誰娶了親,誰添了孩子,誰又升遷了……賈敏听到元春不久前才剛晉升為嬪,終于喜形于色,由衷地笑道︰「看來老天都在幫我們賈家,有娘娘在內照應著,咱們家必是要昌盛下去了。」
王熙鳳亦在旁不住地含笑附和。
一時林如海回了府,未及換裝便進來與王熙鳳等相見。平兒見他雖年逾不惑,又兼日夜操勞之故,兩鬢已有星星點點的白發,然舉止從容有度,尚依稀可見當年那位春郊馳馬,儒雅倜儻的翩翩探花郎的影子。
不禁心下唏噓不已︰眼瞅著這樣一個父慈女孝的書香世家,不消一兩年前便要人亡家傾,只落得一個小小孤女去寄人籬下,怎不令人感傷
當下不免又暗暗地望了黛玉幾眼,後者渾然未覺,只依偎在賈敏榻前軟語溫言地安慰勸解著。
王熙鳳又命人將從京里帶來的各色特產禮物抬了進來,一一地指給賈敏看,告訴哪個是賈母準備的,哪些是邢王二夫人的,哪些是尤氏的,等等,不一而足。賈敏一樣一樣看過去,又是感傷,又是安慰。大家坐下又敘談了一番,方吃晚飯。
飯後,王熙鳳想著賈敏病中之人,不能勞累,便告辭回房。
一夜無話。次日一早,王熙鳳便請張大夫入內替賈敏診治。診了足有一炷香的工夫,張大夫方罷了手,捻須不語。賈敏側躺于床榻上,忍不住隔著帳子低聲問道︰「老供奉,我這病是不是凶得很,治不好了吧?。」
張大夫這才驚覺,含笑道︰「夫人過慮了,無妨無妨。不過是素日操心太過,心脈有些損傷而已。如今我開個去心火補精血的方子,夫人按時服用,用不了多久,便可見好了。」
賈敏听了一時無語,半晌方在帳內含笑道︰「勞煩供奉了。」
林如海忙請大夫外間吃茶開方子,王熙鳳亦悄悄地跟了過去,躲在門後側耳細听。
張大夫才一坐定,林如海便急切地低聲問道︰「敢請老世兄明言,內子的病癥到底吉凶如何?」
張大夫忙站了起來,面露難色,好半晌方向林如海搖頭道︰「實不瞞御史大人,據我看來,夫人虛火內擾,肺腎陰虧得厲害,尤其肺經損耗過巨。小醫猜測,夫人每日天亮前,寅時前後,氣血沖擊肺經之時,必是咳得非常厲害,且近日已有嘔血癥狀,是也不是?」
林如海戚然點頭,顫聲道︰「老兄台說得不錯。只不知拙荊這病可還治得?」
張大夫長嘆了口氣,道︰「夫人這病恐怕是……已成了癆癥了。」
林如海的臉上頃刻間血色全無,搖晃了兩下便軟倒在椅上。愣怔了半日,眼中滾下淚來,哽咽道︰「那麼……她……還有多少時日?」
張大夫長吸了口氣,黯然道︰「調養得好的話,應該還有一年……」
林如海頹然靠在椅上,只見嘴唇顫抖,卻說不出一個字來,兩行清淚卻不斷地淌了下來。
王熙鳳听了個滿耳,輕手輕腳地退了回來,定了定神,方往賈敏屋里去。
賈敏已經命人撩開床帳,靠在大引枕上吃藥,見王熙鳳進來,便揮手令丫頭出去,方輕聲道︰「大夫是怎麼說的?可是說我這病沒有緩了?」
王熙鳳忙皺眉笑道︰「姑媽竟說這種慪人的話,大夫說了您這病不過是心力勞損了一些,以後少操些心也就好了。瞧您說的那樣嚇人……」
賈敏微微一笑,道︰「別哄我了。豈不聞久病成醫?我這癥狀明明是肺經上的癥狀,怎麼倒說到心脈上去了?」她輕輕握住鳳姐的手,溫柔地笑道︰「好孩子,你只直說我還有多少時日?我不怕的。你告訴我,我好把身後事安排妥當了,也好跟你姑父和妹妹好好過完這最後的日子。」
王熙鳳饒是心腸剛硬,听了這話也由不得一陣心酸,撲簌簌滾下淚來,哽咽道︰「不管是什麼病,姑媽都要放寬心。咱們又不是那窮家小戶請不起大夫吃不起藥的。您只要好好休養著,別的千萬別多想……」
賈敏咬了咬唇,低聲道︰「那麼,我還能有三兩年的活頭麼?」
王熙鳳听了這話,只覺得淒慘,那眼淚更加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賈敏看了她的情形,只覺得腦中轟然一片,定了半天神,方拿了帕子替王熙鳳拭去淚痕,勉強笑道︰「你瞧,我都不哭,你倒哭了。好孩子,你先別哭,且听我說,我還有話要托你帶給老太太去……」
王熙鳳含淚抬起頭,哽咽道︰「姑媽有什麼話盡管吩咐佷女兒就是。」
賈敏長嘆一口氣,顫聲道︰「我活了這幾十年,榮華富貴也都享過了,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你那妹妹。她自小也是多病的,又沒有兄弟姐妹扶持。我若是死了,留下她小小年紀的可怎麼好呢?你姑父家里幾代單傳,雖有幾房遠親,又很少走動,我哪里放心把玉兒托附給他們?你姑父若是續了弦,我又擔心玉兒受繼母冷落;若是不續弦,將來又勢必影響到她的親事。所以這些日子我x日焦心,整夜地睜著眼楮睡不著……」
王熙鳳听到這里,便已猜到了七八分,便試探著問道︰「姑**意思,是要把妹妹送到老太太身邊去?」
賈敏點了點頭,道︰「有老太太照應著她,我就是死了也放心了。雖是外孫女,想來老太太看著我的面子絕不至于慢待了她……」說到這里,忍不住一陣傷心,終于捂著嘴哭出聲來,怕人听見忙又勉強收了淚,懇切地望著王熙鳳道︰「雖然咱娘倆昨兒才見了面,可我一眼就看出鳳哥兒你是個能干人,二嫂畢竟年紀也大了,將來老太太讓你當家也是極有可能的事。到那一天,我還想請鳳哥兒你多多照應著你妹子……」
王熙鳳不知如何應答,只含糊應道︰「姑媽放心,不管什麼時候,您的閨女都是我的親妹妹一樣。」
平兒在外間侍立著,將里屋賈敏二人的話听了個十之八九,心里暗暗焦急。賈敏只道是嫡親的外婆會善待黛玉,女兒在外婆家自會賓至如歸。這原本是不錯的,可她哪里知道後面會出來一個痴情寶玉,又出來一個更加大家風範的薛寶釵呢?那日後種種的彎彎繞繞,哪里是這個悲情的母親能預知的。
平兒此時有滿月復的話想要對賈敏盡情告之,只愁找不到機會。至少,她要婉轉地告訴賈敏,不要過分地依賴親情。不是外婆不心疼外孫女,實在是疼不過來啊。與其將滿腔的希望寄托在十幾年未曾謀面的老母親身上,還不如,悄悄替黛玉準備出一份家產防身來得實在。你的女兒,在賈府里傷春悲秋,孤僻小性兒,很大的原因就是因為寄人籬下,一飯一茶都在仰人鼻息啊。
平兒悄然听著里間賈敏極力壓抑的啜泣聲,憂心忡忡。機會,她一定要找到一個機會悄悄地向賈敏進言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