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枕紅樓 第二卷 賈府春秋 第十九章 女人之間

作者 ︰ 荊釵布裙

平兒滿心焦躁驚惶,只顧著往外跑,猛不防正撞在一個人的身上,幾不曾摔倒。那人詫異地微笑道︰「平姑娘?這麼慌慌張張地是要往哪里去?」

平兒抬頭一望,卻是賴尚榮。本已止住的淚水不受控制地又奪眶而出,一邊說著「我去找張大夫」,一邊急急地拔腳要走。

賴尚榮看見平兒臉上淚痕狼藉,嚇了一跳,連忙追上去問︰「出了什麼事?誰病了?我能幫上什麼忙麼?」

平兒看見他眼中的關切,忽然覺得茫茫人海里似乎只有這個人才能依靠和依賴了,當下也顧不得什麼,便含淚將柳葉的事簡短地告訴了他。

賴尚榮听了,兩道濃眉緊緊地鎖在一起,臉上神情異常嚴肅,沉聲道︰「你不要去找張大夫了。他一向嚴于修身,絕不會沾惹上這些事;又礙著二女乃女乃這里的種種忌諱,又是有品級的醫官,你去找他只是白耽誤工夫,他決不會跟著你去的。」

看到平兒眼中的絕望,賴尚榮略沉吟了片刻,便毅然說到︰「你別急,臨行時我倒也帶了些人參紅花之類的,雖不是什麼百年老參,倒也不是很差。我這就去拿了來,跟著你一道過去看柳葉姑娘。盡人事听天命吧,說不得也只好這樣了,總比四處亂撞強。」

平兒听著他的話一如往日的沉著鎮定,雖並沒有說一定有救,卻也陡然有了主心骨,由不得心里一熱,連忙說「好,咱們快走」

二人急匆匆趕到落花巷,一步邁進屋內,只見柳葉一動不動地躺在炕上,也不知是死是活;那史婆子卻早已不知去向,她隨身帶著的藍布包袱也不見了蹤影。

平兒由不得銀牙咬碎,急怒攻心,氣得連罵人都忘了,先一步撲奔到床前,連叫了幾聲「柳葉」,模模心口還是熱的;探了探鼻息尚在,只是不聲不響,已經昏厥過去了。

賴尚榮立刻上前試了試脈息,已是弱不可見,忙命平兒速去煎了參湯,撬開牙關便往嘴里灌下。一半下了肚,另一半順著嘴角全流了下來。

平兒六神無主地搓著手在屋里不停地轉著圈子,賴尚榮終于忍不住指了指床邊的那把椅子,示意平兒坐下,又給了她一個鼓勵的凝視,輕輕說道︰「稍安勿躁……」

約模一炷香的工夫,柳葉喉中忽然「咯」地一聲響,虛弱地咳嗽了兩聲,竟微微睜開了眼楮。

平兒喜極而泣,一迭聲地叫著「好了好了」連忙抓住柳葉的手,道︰「你現在覺得怎樣?」

柳葉卻不說話,只微微地動了動眼皮。

賴尚榮皺眉道︰「這參湯只能是救急,好比燈油將盡時撥了撥燈芯,終究治不了根本。現如今已胎死月復中,若不能趁早將衣胞打下,只怕就成了血崩之癥,隨時都有性命之憂。我從前在醫書上看過一個方子,也不知有效驗沒有,說不得只好趕鴨子上架,暫且依著方子治一治,只能求老天保佑了。」

當下便道︰「牛膝,矍麥各四兩;當歸尾,通草各六兩;滑石八兩,桂心二兩,你快去抓這幾味藥來」

見平兒微有些愣怔,便立刻明白過來,忙又說道︰「揚州城你不熟,還是我去。你在這里照看著,見她又有昏迷之兆時繼續把參湯喂給她。」

平兒連忙點頭,賴尚榮便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不多時返了回來,二話不說,便將手中的幾味藥材切細熬了湯藥,拿小勺子慢慢地喂給了柳葉。

半個時辰後,只見柳葉面露痛楚之色,額上見了汗意,賴尚榮便道︰「我現在實在是不方便在屋里待著了,剩下的事只好都交給平姑娘了,你不要緊吧?。」

平兒雖是心里害怕,卻已是再無退路,只得一咬牙道︰「好,我來」

賴尚榮點了點頭,道︰「我就在外頭,實在要是不行,你就喊我。」

平兒點頭,兩人各自分開行事。

已經臨近傍晚,一絲風也沒有,積攢了一天的暑氣在小院里蒸騰著,經久不散。平兒終于開了門,從燠熱的小屋里走了出來,疲憊地靠在了牆上。

賴尚榮見她的頭發濕淋淋地貼在額頭上,面色蒼白,忙上前問道︰「可都妥當了?」

平兒由衷地微笑道︰「東西是下來了,血也止住了,我把你給我的七寶還魂丹給她服下以後,現在睡得平穩了。你再進去看看她。」

賴尚榮望著面前這個女子疲倦的面容,很想在她肩上輕輕拍一拍,以示贊許和安慰,最終,只含笑輕聲說了句「辛苦了」。

柳葉的脈象雖仍是細弱無力,終究是平穩了下來。賴尚榮見她沉沉睡著,身上的衣服似乎已經換過,原先凌亂的頭發被重新梳理過,在頂心挽成一個單髻,顯得比先前清爽了許多。

平兒和賴尚榮相隔三四步站著,一時找不到話說,只听見灶上坐著的一壺開水嘶嘶冒著熱氣。

賴尚榮清了清嗓子,道︰「一會兒咱們都得回去,把她一個人留在這兒恐怕不行……」

平兒點了點頭︰「我剛才一直想著這事……我想在客棧里包個房間,把她挪過去,多給小二幾個錢,讓他們代為照看一下,要茶要飯的,也好有人照料。等我伺候完了二女乃女乃,再過去看她。不知道行不行?」

賴尚榮道︰「也只得這樣了。我這就把門板卸下來,等會兒她醒了,我到街上叫兩個腳夫來,把她抬到客棧就是了。離這兒不遠有家福運來,房間很干淨,可以到那兒去。」

平兒感激地望了他一眼,低聲道︰「多謝你。要不是踫上你,我自己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也多虧你對揚州這樣熟……」忽然想起一事,抬眼問道︰「我想起來了,那會你說你臨行前帶了人參紅花,是要送人的麼?現在被我們用了,怎麼辦?」

賴尚榮呵呵一笑︰「先前我四處游山玩水之時,在揚州住過個把月,認識了一兩個朋友。那點子東西原本是來時想送給他們去的,不過用了就用了,沒關系,不送了不就行了嗎?。」

平兒听了,心里老大的過意不去,忙背轉了身,將胸前內袋里縫在里頭的一張五十兩銀票掏了出來,也不知是多是少,便雙手捧著遞了過去,道︰「這些銀子就當是買參,買藥的,還有房錢吃食賞錢等等,麻煩小榮相公就幫著給付付帳,跑跑腿,行嗎?。」

賴尚榮將她的手一推,搖頭笑道︰「這不算什麼,平姑娘不用客氣」。

平兒倒有些訕訕的了,一味地跟他爭搶又似乎有些窘,只得又把錢暫且收了起來。

平兒回頭望了望柳葉,忽然又想起一事,滿懷希冀地問道︰「小榮相公听說過種子方沒有?」

「種子方?」賴尚榮一愣。

「就是……就是那種服用以後專門能生兒子的藥方……」平兒臉一紅。

「我知道。我是說,你要這方子……」賴尚榮望向平兒的目光有些狐疑和驚詫。

「啊,不是我我是想找來給我們二女乃女乃用的」,平兒連忙急急地辯解道,繼而喃喃自語道︰「我是想著,二女乃女乃若是能生下小少爺,璉二爺就能對她另眼相看,夫妻情分上也自然比現在要強得多;身邊的丫頭們也能跟著沾光了……」

也不知為何,這些心里的話平兒對賴尚榮說出來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顧忌。她覺得仿佛不管說什麼,對方都一定能明白和理解。

「原來是這樣」,賴尚榮由衷地笑道︰「古今雜學醫書里也有提到過的,我倒依稀記得兩個。一會到了客棧我寫給你,至于靈不靈驗就不清楚了。」

平兒長吸了口氣,含著笑由衷地向他道了幾聲謝。

平兒回到林府,已是晚上了。王熙鳳半靠在床上,一眼看見平兒進來,便問︰「她怎麼樣了?」

平兒低垂著眼皮道︰「沒死,活著呢。」

王熙鳳听她這話倒象有幾分賭氣似的,不由得一股怒氣直躥上來,道︰「死蹄子,你這是跟我強嘴呢?」

平兒只低低說了句「奴婢不敢」,便一聲不吭地拿來妝匣要替王熙鳳卸妝。

王熙鳳見她不說不笑,沉默不言的樣子,倒忽然有些不自在起來,故意將妝匣踫倒在地上,撒了一地的胭脂水粉。平兒仍舊不吭一聲,低著頭將東西一樣一樣收拾起來,仍舊過來替王熙鳳卸妝。王熙鳳惱怒地將面前的鏡子推到一邊,大聲道︰「你過來陪我玩九連環」

平兒靜靜地說︰「是,二女乃女乃。」

等平兒把九連環拿了來,王熙鳳又變了主意,道︰「這個不好玩,你給我弄點吃的來。」

平兒一言不發地便拿了托盤往外走,王熙鳳終于氣急敗壞地低聲叫道︰「你這是跟誰耍脾氣呢?是不是我一向待你不錯,你就逞了臉了?」

平兒望著王熙鳳,平靜地說道︰「奴婢沒有耍脾氣,奴婢只是物傷其類,有些傷感。」

王熙鳳惡狠狠地瞅著平兒,想發脾氣讓她跪在角地上去,不準吃晚飯,也不準睡覺。可她望著平兒平靜無畏的目光,忽然有些氣餒。她知道她不怕,她也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麼。她只知道,這個丫頭跟別的丫頭不大一樣。

而她,居然狠不下心來象對別的丫頭那樣隨手甩她一耳光,實在是惱火。

往常的夜晚,臨睡前,平兒總會講些什麼有趣的笑話或是陪著她說話解悶兒,今天卻是出奇地沉默,只管悄沒聲地做事,多余的一句話也不說。

王熙鳳十分氣惱,難不成主子還得上趕著奴才說話不成?真是反了天了可她坐在床上眼瞅著平兒自顧自一聲不吭地打臉水,給她端來清茶小食,一趟一趟進出,居然無計可施。

終于黑著臉說︰「鋪床吧,我想睡了」。

平兒恭敬地應了個「是」,便走到床前,彎著腰將一幅杏色綾子夾被虛虛展開疊在里床,又用蒲扇將帳里的蚊子趕了出來,這才將兩邊帳子放了下來,又蹲在地上點起一根艾索。

她正蹲在那里吹那艾香的火頭兒,忽然從袖中輕飄飄地掉出一物。王熙鳳眼尖,一眼瞅到了,便立刻走上去撿了起來,見是一張紙上密密麻麻地寫著字,仔細看了半天,「種子方」三個字是認得的。

「這是?」王熙鳳驚詫地望向平兒。

「給女乃女乃尋來的」,平兒將點燃的艾索又吹了吹,擱在銅盤上放好,平靜地說道。

「你這小蹄子……」王熙鳳先是愕然了片刻,繼而哈哈笑了起來,居然忍不住有些得意︰「瞧瞧,你明明心里是向著我的嘛,這一晚上還淨跟我拿喬,哼說說吧,柳葉怎麼樣了?」

「丟了半條命,好在現在沒什麼大礙了」,平兒將茯苓糕,糖蓮子,陳皮梅,無花果四樣小食並一幅「蘭閨清玩」的象牙牌九用托盤裝了一並拿到床上,呼了口氣,曲一腿半坐在床沿上,抬頭望著王熙鳳,平心靜氣地說道︰「這一次柳葉也受了教訓,回去後女乃女乃依著原來的話把她嫁了也就得了。奴婢想著,其實這些都不是問題,最重要的還是女乃女乃自己,別老事事跟二爺嗆著來,多把心思放在二爺身上,多噓寒問暖著,有事多問著他些,能把二爺的心籠絡過來才是最好的。二爺的心思漸漸放在了女乃女乃身上,自然就不大會弄出這些鬧心事來了。到那時,女乃女乃再生下幾位少爺來,還有什麼可擔心的?」

王熙鳳伸了個懶腰,拈了塊梅子放進口中,嘆了口氣道︰「你說的是沒錯,做起來卻不是那麼容易的,不過你說的倒也提醒我了……」出了會神,忽然笑道︰「也罷,我就跟他既往不咎了。明兒讓賴大出去備辦回京送人的東西,你幫我想想,給你二爺送個什麼禮物才好?」

平兒笑道︰「這個,我可說不好,還是得女乃女乃親自想想。」

王熙鳳便打了個哈欠,笑道︰「乏了,明兒再想吧」,邊說,邊在枕上躺下了。

平兒將綾子夾被展開,輕輕替她蓋上,將帳門掩好,將那燭火用罩子罩上,這才輕手輕腳走了出來,意欲到園中隨便走走,透一透氣。

才走出屋外,卻見遠遠的有幾個人正往這邊來,走在前面的是兩個小丫頭,手里皆提著紗燈;後面兩個丫頭攙扶著的,正是賈敏。平兒見了,連忙迎上去,含笑叫了聲︰「姑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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