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今天有事,更晚了——
平兒忙站起身,恭聲道︰「姑太太這麼說可是讓奴婢惶恐了,哪里敢說「照應」二字,奴婢們定當盡力就是」,一邊又小心翼翼地說道︰「置地產的事,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辦妥的,姑太太倒是應該早做準備才好……」
賈敏點了點頭,卻又有些為難地說道︰「我們遠在千里之外,辦這件事不很方便……平姑娘覺得,這事就托了你們女乃女乃,或是你們璉二爺去辦,妥當麼?」
平兒心里道︰「過了他們倆的手,只怕十成能剩下兩成就不錯了」,嘴上卻不能這麼說,只微笑道︰「妥當是妥當的,只是就如同方才奴婢所說的,既然是用來防身,自然知道內情的人越少越好……」
賈敏面露笑意,定楮望著平兒,輕輕說道︰「那麼,平姑娘可否代勞呢?」
又是試探……?
平兒不待她說完,便正色道︰「姑太太太高看奴婢了,奴婢何德何能能當此重任?且又只在內院里走動,輕易連二門都出不去,到哪里去相看地畝,又到哪里去找中人?」繼而搖頭笑道︰「奴婢只能是嘴上說說,提個建議,真要去辦這件事,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自然還是姑太太跟御史大人商量著,自家想辦法悄悄地去辦才好。」
賈敏到此時對平兒所有的疑慮猜度已經完全打消,當下便從無名指上月兌下一枚碩大的祖母綠寶石戒指,強行塞到平兒手心里,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拍,輕嘆道︰
「難得平姑娘你這樣赤誠無私,我實在是感動。咱娘兒倆不想今兒居然能談得這樣透徹這樣投機,也算是有緣。我待要送平姑娘些金銀,一則怕那銅臭之氣倒把平姑娘這份心意都燻染了;二則也招人耳目。這枚戒指是我出閣當日老太太親手替我戴上的,從未離過我的身,今兒就送給平姑娘留個念想。恐怕你們這一去後,咱娘兒倆就再見無期了。以後你瞧見它,就能想起咱們娘倆當日在這丁香花底下還有過這樣一次促膝長談。」
平兒手心里攥著那只圓滾滾的硬東西,抬眼望著賈敏溫和而慈祥的笑容,心底有種酸酸澀澀的熱流悄然涌過,連忙低下頭快速眨了眨眼楮。
第二天,平兒一大早起來,忙忙地服侍王熙鳳梳洗了,吃過早飯,見沒有什麼事了,便請王熙鳳的示下,說要到客棧去瞧瞧柳葉。王熙鳳這一天不知何故情緒很好,一邊對鏡理妝,一邊輕松地說道︰「等著,我也正要出去逛逛呢。跟我到姑太太那兒請了安,就一道兒坐了車去吧。」
平兒十分詫異,望著王熙鳳有點愣怔。
王熙鳳睨了她一眼,輕描淡寫地笑道︰「你昨兒晚上不是說讓我對你們二爺好一些麼?我今兒就放段兒到街上走一走,瞧瞧有什麼新鮮玩意兒給他捎個回去。如何?」
平兒听了,點頭笑道︰「如此,好極,好極。」想了想,又試探著問道︰「那我請賴大總管去?讓他跟著一起采辦回京送人的東西?」
王熙鳳眯著眼楮仔細端詳了一番指甲上的朱紅蔻丹,方皮里陽秋地淡笑道︰「他必說有事,讓他兒子跟著去的。」
平兒奇道︰「那是為什麼?」
王熙鳳站起身,整了整衣裙,一邊往外走,一邊笑道︰「你沒瞧見這一路上,賴大總管只坐在後頭船上跟張大夫談天說地,一概事情不管?打尖兒,采買,一應諸事小廝們去找他,他便說「去問榮官兒」嗎?。」你再瞧這一路上跑前跑後的都是小榮相公,賴大總管半個影子也不見麼?
「這……?」平兒猶未解其意,歪著頭探詢地瞅著王熙鳳。
「你個傻丫頭」,王熙鳳一指頭戳在平兒額頭上,皺著眉嗔道︰「這都瞧不出來?一點眼力界兒都沒有賴大兩口子在咱們府里說一不二,里里外外都把持著,威風得很,連那東府里的蓉哥兒薔哥兒見了面都尊他一聲「賴爺爺」。賴大的母親賴嬤嬤,那是伺候過國公爺和老太太的老人兒,現在是告了老出去了,可你沒見她偶爾進來陪老太太說說話兒,斗斗牌,連東府里尤大*女乃都得一邊站著伺候,她卻是有座位的?這賴大一家,雖說是咱們賈府里的奴才,他們自己家里卻也是呼奴使婢,銀錢無數。可他們這兩口子卻還是不知足,老謀深算,眼高心大的,不知怎麼的竟然求著老太太給他們那兒子——就是小榮相公,月兌了奴籍。咱們這趟往揚州來,又力薦著榮官兒隨行了來,賴大卻躲在後頭,諸事只讓他兒子出頭。這不就是想讓他兒子再往上巴結巴結麼?我要沒猜錯的話,過不了多久,那賴大兩口子就要求著咱們府里給他兒子弄個一官半職的了。」
說著,王熙鳳便對站在門外的一個小丫頭——賈敏特意撥過來供王熙鳳差遣跑腿兒的,說道︰「你到外頭去說給我們家的賴大總管,就說二女乃女乃要出門,讓他跟你們家的林總管說一聲,準備車馬。」
小丫頭答應一聲去了,王熙鳳和平兒一徑往賈敏這邊來。王熙鳳猶自興興頭頭的說著些什麼,平兒卻有些心不在焉起來。
王熙鳳正在這邊陪著賈敏說話,適才那小丫頭返了回來,對王熙鳳道︰「賴總管說,他昨兒夜里著了涼,現在有些發燒,恐不能陪著二女乃女乃出門了。車馬已備下了,他已吩咐了榮官兒帶兩個小廝陪著女乃女乃出去。」
王熙鳳「哦」了一聲,若無其事地對那丫頭道︰「你告訴他,就說我知道了,讓他多喝些姜湯躺著休息吧」。那丫頭應了一聲復又出去,王熙鳳方似笑非笑地瞅著平兒道︰「瞧瞧,我說得如何?」
平兒勉強一笑,心里卻忽然莫名得一陣不舒服。
從林府出來,主僕幾人分兩輛車悠閑自在地沿街而行。平兒將車簾微微掀起一角,但見滿街車水馬龍,行人如織;滿耳听著琳琳瑯瑯的吳儂軟語,果然一派旖旎的南派風光。心頭一點不適不覺隨風而逝,只顧欣賞起眼前的繁華美景來。
時已近午,月復中漸漸饑餓起來。賴尚榮從前面那輛車上跳了下來,走到王熙鳳車下,笑向車內道︰「二女乃女乃吃慣了山珍海味,到揚州來一趟,不試試當地小吃就回京去,倒是有些可惜。前面有家富春坊,廚子的手藝還成,二女乃女乃可要嘗嘗?」
一句話倒把王熙鳳的興致勾了起來,連聲說好。賴尚榮笑道︰「那我先去把他們樓上的雅座全包了下來,不讓閑雜人等上來。二女乃女乃稍後再來。」
王熙鳳哈哈笑道︰「何用這麼繁瑣?好容易到外頭走一趟,不就是吃個市井風味麼?你把人都趕走了,跟在咱們深宅大院里有何區別?用不著,你只訂一間包廂就行了。」
賴尚榮含笑領命而去,不多時便有坊內伙計出來相迎,畢恭畢敬地請貴客上樓。
平兒主僕兩個遮頭巾蒙了頭,在伙計的引領下進了店,順著樓梯悄然上樓,在包廂內坐定。王熙鳳笑對賴尚榮道︰「我們都不熟,這里有什麼好吃的就請小榮相公代為點一點吧。」
賴尚榮恭聲道︰「這里沒有名貴菜肴,不過是些揚州當地小吃,卻是做得相當精致,二女乃女乃不妨多來幾樣嘗一嘗。」當下便轉頭吩咐伙計道︰「蝦籽餛飩,蟹殼黃燒餅,大煮干絲,翡翠燒麥,千層油糕,臭干子。先來這幾樣兒。」
伙計連忙應聲去了,王熙鳳笑道︰「出門不必拘禮,小榮相公就坐下一起吃吧?。」
賴尚榮忙道︰「沒這個規矩,二女乃女乃請慢用,我就在外頭。有什麼吩咐讓平姑娘叫我一聲就行了。」說著,便躬身退了出去。
平兒從門縫向外一望,見他向伙計要了一壺茶,一碟瓜子,在門外廊上坐了,倚著圍廊欄桿邊喝茶邊俯身向下看著一樓大廳里人來人往,神情十分悠閑自在。
王熙鳳笑道︰「榮官兒倒也算是個規矩人。」平兒含糊應了一聲。
一時伙計端著菜肴進來了,先上來一盤千層糕。王熙鳳見那糕用一個碧綠的荷葉盤子盛著,層層疊疊,顫顫巍巍,色白如雪,晶瑩如玉,聞之香氣撲鼻,不禁先贊了一聲。
平兒忙將筷子遞到王熙鳳手里,王熙鳳持箸夾了一塊剛要嘗嘗,忽听樓下一陣騷動,夾雜著嬉笑和小二的喝斥。便听內中一人高聲叫道︰「你這狗眼看人低的東西,當真以為大爺拿不出好東西來麼?大爺拿出來的東西恐怕把你這整個館子都能買下來」
小二不耐煩地說道︰「你賭得褲子都輸沒了,到現在還欠著我們二兩銀子沒還呢,還敢過來討打?」
那人便道︰「你瞧瞧這是什麼?有識貨的沒有?」
接下來一片人聲嗡嗡,听不大清了。
王熙鳳好奇心起,剛要令平兒出去瞧瞧,便听賴尚榮向內笑道︰「大概是一個落魄的紈褲子弟,想來吃酒,又沒錢,拿了塊西洋表在那里賣呢。」
王熙鳳听了卻心里一動,忙道︰「什麼樣的西洋表?小榮大爺把他叫上來我瞧瞧。」
平兒心刻會意,不由沖王熙鳳掩口一笑。
不一時,便見賴尚榮手里拿了塊懷表走了進來,雙手奉與王熙鳳,恭聲道︰「這表的主人正在門外候著,說這表是他爹從一個西洋商人手里購得的,現在窮了,無奈何才拿出來賣的。要價五十兩,不還價。」
王熙鳳接過來一瞧,只見那懷表金光燦燦的墜著條純金鏈子,景泰藍的底面,周圍瓖珠。撳機鈕打開蓋子,表面與眾不同。一晝夜分成二十四格,正中上下都刻著羅馬字‘十二’,內外兩圈每兩格注明天干地支,上面的‘十二’是午,下面的十二是子,制作得十分新巧精美。當下便笑向平兒道︰「這東西我買回去送給你二爺,你說他喜不喜歡?」
平兒拍手笑道︰「二爺就喜歡這些西洋來的新巧玩意兒,見了必是愛不釋手的。」
王熙鳳被她說的也高興起來,將那懷表在手里掂了掂,忽然揚聲沖外說道︰「外頭那人,你這表只這一塊嗎?。」
便听外面一個沙啞的聲音忙回道︰「共有兩塊,女乃女乃全要麼?全要的話我可以再略微便宜些。」
王熙鳳才要答話,平兒忙咳嗽一聲,大聲向外道︰「不,只要這一塊,我們女乃女乃不過是隨口問問。」
王熙鳳斜睨了平兒一眼,悻悻說道︰「小蹄子,什麼時候倒輪得到你替我作主了……」
平兒正色道︰「昨兒才說完,女乃女乃就忘了。豈不聞一心不可二用?奴婢是為了女乃女乃好」
王熙鳳低頭擺弄了那表半日,終于下定決心般抬起頭,和緩地笑道︰「知道了,就听你的,只要這一塊。」
平兒這才露出滿意的笑容,揚聲沖外道︰「五十兩?等著,我給你拿錢」
七月二十,王熙鳳一行人動身回京。賈敏派了林升等幾個心月復家人隨行,名為護送,實則是去京里暗暗打探地產行情。
八月十三,船到通州。王熙鳳站在船頭,遙遙望著碼頭越來越近,由不得滿心歡喜,回頭沖平兒笑道︰「這趟差使總算辦得圓滿,終于趕在八月節前回來了」
邊說邊手搭涼棚向岸上凝神,點頭笑道︰「家里來人接咱們了,都在那岸上候著呢……」
話未說完,突然神色大變,臉色煞白,縴縴玉手指著那岸上顫聲道︰「他們……他們怎麼穿成那樣?」
平兒順著王熙鳳手指的方向定楮一望,只見岸上十余個賈家的小廝腰間皆束著一根寬寬的孝帶,遠遠望去,白花花一片。
一顆心,立刻咯登一下,整個人都愣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