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枕紅樓 第二卷 賈府春秋 第三十章 瓜熟蒂落

作者 ︰ 荊釵布裙

從客棧回來直到晚飯後伺候完王熙鳳卸妝畢,平兒和梨蕊兩個人之間一句話也沒說,氣氛有些異樣。

尚未鋪床,繡被在燻爐上燻著,王熙鳳散挽著頭發正在里間燈下算帳。

平兒瞅了瞅正給王熙鳳泡茶的梨蕊,轉頭對喜兒道︰「大*女乃那里正給蘭哥兒做棉衣裳呢,素雲讓我過去幫幫忙,我過去一會,有一頓飯的工夫就回來了。那「五更雞」上炖著的紅棗蓮子羹你瞧著些,一會別忘了盛給女乃女乃喝。」

喜兒點頭,平兒又向梨蕊望了一眼,偏生梨蕊听見她的話也向這邊望過來。兩個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漠然對視了一瞬,各自分開。

平兒邁步向外走,忽又想起了什麼,轉頭笑對喜兒道︰「二爺今晚上肯定要過來,他睡覺的衣裳先拿出來放好吧,他愛喝的那大紅袍也趁早沏上,省得一進來現忙活。」

喜兒不解︰「你怎麼知道二爺要進來?」

平兒皮里陽秋地一笑,道︰「我說來肯定來」,邁步便往外走。雖未回頭看,也能感覺到梨蕊在後面身子一僵。

出了院門,平兒兩手抄在袖筒里不緊不慢地往李紈那邊走去。已是隆冬時節,這時天已黑透了,兩旁高大的樹木早已落光了葉子,立在濃濃的夜色里,顯得很是蕭瑟。北風夾著一點若有若無的小雪,落在臉上,唇上,一片冰涼。

平兒往那邊慢吞吞走了十幾二幾步,便折轉身返了回來,在院牆邊將身子一矮,無聲無息地隱在了陰影里。

她相信,用不了片刻,梨蕊也會象她一樣,找個借口走出來。

數九寒天,滴水成冰,平兒側立在那院牆的背陰處,半炷香的工夫不到就已經凍得腳都麻了。而她要等的人果然如期出現在了視線里。

梨蕊顯然比她準備得充分,身上披了件夜里坐更時穿的大襖,兩手上也套上了手筒子,出得院門先停住腳向這邊望了一會,方低了頭急匆匆往外院走去。

平兒等她走出了一箭之地,方躡手躡腳地跟了上去。

她故意當著梨蕊的面說「三天之內定會水落石出」,她看得出,梨蕊事實上是相當緊張的,遠不象她臉上表現出來的那麼淡定。

既然緊張,她一定會抓緊時間采取些什麼行動,比如——秘密地到外書房去一趟,求賈璉不要在王熙鳳面前把她抖露出來。或者,是其他的什麼。

平兒故意給她留出這個時間。

遠遠地有個人走了過來,平兒眼尖,一眼認出是賈璉,微微晃著膀子,那走路的姿勢再熟悉不過了。還輕輕哼著小曲兒,看來酒意微醺。

平兒連忙向廊柱後一躲,準備支起耳朵細听梨蕊和他到底會說些什麼。誰知片刻後,賈璉哼著曲兒從自己身邊走了過去,一徑往後院去了。什麼也沒發生。

平兒怔了怔,探出頭去瞧了瞧,發現梨蕊也正從前面一株老松樹後輕手輕腳走了出來。

她也躲著賈璉?這倒讓平兒有些出乎意料。

眼瞅著她一路走到賈璉書房外,在外頭輕輕叫了兩聲「興兒」,只听得旁邊下房的門吱扭一聲開了,賈璉那個小廝興兒一邊系著腋下的扣子,一邊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

梨蕊招手將他叫到一個背靜的地方,兩個人低聲說了一些什麼,平兒離得遠,听不真切。但梨蕊臨走時往興兒手里塞了些東西,發出些輕微的脆響,這回平兒听清楚了,是銅錢。

只一轉念,便揣測了個大概。

梨蕊並未過多耽擱,很快就轉身離開了。興兒在她離開以後,將錢塞進懷里,一邊解著褲帶,一邊往茅廁里跑去。

平兒候在茅廁外頭,等興兒哼著小曲從里頭才一走出來,便笑嘻嘻地低聲說道︰「興兒,發財啦?」

興兒猛不防听見黑影里傳來這麼一聲,唬得魂飛魄散,差點一坐在地上,待看清是平兒後,方拍著胸口勉強笑道︰「平兒姐姐?你怎麼來了?大半夜的想嚇死人啊。」

平兒嗤地一笑,拖長聲調低聲道︰「若不是大半夜的,怎麼能听見你們的秘密?」

興兒心里有事,听見這話便白了臉,戰戰兢兢地說道︰「平姐姐你說什麼?我不明白……」

平兒立刻便拉下臉來,將拇指中指捏在一起,在口中呵了口氣,結結實實地在興兒額頭上彈了一下,聲色俱厲地說道︰「還嘴硬?二女乃女乃已經知道了,這才派我來問你你現在跟我說實話,這事情還能有緩,我還可以在二女乃女乃面前替你說個情;如若不然,立刻叫兩個婆子捆著你送到二女乃女乃跟前去,女乃女乃那火爆脾氣,腿還不給你打折了呢」說著,索性將一只手伸到興兒面前,凶巴巴地說道︰「你先把剛才得的那一把錢交出來吧」

興兒終究年紀還小,被平兒連哄帶騙的一嚇唬,便吃不住勁兒了,急赤白臉地說道︰「並不是我引著二爺到那客棧里去的,柳葉姐姐住在那里我開始根本不知道……」

平兒听他說得有戲,心里一喜,臉上卻仍緊繃著,低喝道︰「羅索什麼,我自然知道不是你。你只告訴我那客棧是誰告訴你的,誰讓你帶著二爺去的,就沒你的事了;如若不然,本來不與你相干也就把你牽扯進去了。女乃女乃只當是你引著二爺外頭胡鬧去的,你還想活著嗎?。」

興兒聞言,嚇得兩腿發軟,結結巴巴地說道︰「可是,梨蕊姐姐不讓我說出去,我若透出一個字去她就讓老婆子們打我呢……」

「看來就是梨蕊告訴你的嘍?你只怕她就不怕二女乃女乃?她們倆誰更厲害?」平兒緊盯著他問道,又將臉色放得和緩起來,微笑道︰「你只告訴我,我包你太平無事,梨蕊也不會找你麻煩。你若信我就說,不信,就等著二女乃女乃來叫你好了」,說畢轉身就走。

興兒忙不迭地叫了一聲「平姐姐」,眨巴著眼楮想了一會,既然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他決定還是听平兒的。平兒向來待他們這些人都不錯,說話也算數,似乎犯不著為了十幾二十個錢在這兒死撐。

想到這兒,便戰戰兢兢地輕聲道︰「那我說了,平姐姐千萬別告訴梨蕊姐姐是我說的……」見平兒點頭,便舌忝了舌忝嘴唇,悄聲道︰「那天,梨蕊姐姐來找我,讓我去跟二爺說,就說我瞧見柳葉姐姐就在元豐客棧住著,並沒有嫁人……二爺听見這話,就騎了馬出去了。」

「然後呢?」平兒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

「然後,梨蕊姐姐吩咐我,每次二爺單獨出門,又不跟人說去哪兒的時候,讓我都去告訴她……」

「唔……還有嗎?。」

「還有……她給了我五百錢,讓我買零嘴兒吃……」

平兒站起身,笑道︰「我知道了,這事你只跟我說說就行了,別人面前只要透出一個字去,也沒你的好果子吃,記住了?」

興兒連忙誠惶誠恐地點頭不迭。平兒笑著復又將手里那把錢遞還給他,便起身走了。

回去的路上,平兒手抄在袖筒子里慢慢踱著步子,低著頭慢慢思量著這件事,若說梨蕊是因為嫉恨自己現在被王熙鳳看重,搶了她之前的位置,便要陷害自己,大可以找件別的事兒,犯不著把賈璉和柳葉都扯出來,這不是讓鳳姐兩口子關系更加緊張嗎?以自己對梨蕊的了解,她的確是對二女乃女乃忠心不二的,她應該盼著主子過得好才是,這麼做倒是所為何來呢?倒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了。

不知不覺走回了院子,主屋已經掩上了門,隱隱听見賈璉跟鳳姐兩個在房里時而拌嘴,時而又低低絮語,時而又傳出賈璉的兩聲嘻笑。

梨蕊獨在屋外廊上坐著,守著那只小風爐,瞅著上面坐著的茶吊子咕嘟咕嘟冒著熱氣,一邊托著腮有些怔怔的。

平兒走過去站在她身邊,沉聲說道︰「梨蕊,你跟我來一下,我有話說。」

梨蕊抬頭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淡淡道︰「有什麼話,就在這兒說吧。」

平兒向四周掃了一眼,天寒地凍,小丫頭們都躲在耳房里,偌大的院子里空無一人,只有天上一輪圓月灑下一地清輝,將兩個人的臉上都鍍了一層銀光。

「那好」,平兒干脆便坐在了石階上,低低的卻又清晰地說道︰「下次要陷害我,最好先提前想周全了,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些馬腳。拿十幾個錢能買動的人,你指望著真能替你保守秘密?」

梨蕊拿著一柄銀勺子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一張俏臉在月色中看得分外清楚,依舊是無喜無悲,甚至可以說是麻木的。依舊一言不發。

平兒頓了頓,緩緩道︰「我無意于跟你爭什麼長短,大家都想平平靜靜地過日子,不是麼?這次的事就算了,我不會告訴女乃女乃。不過也請你安分一些,不要再有下一次。再讓我知道你背地里使壞,我不會再保持沉默。如果你不願意和我交往,我們就井水不犯河水好了。說實話,我並不覺得你很聰明,害人害已,何必呢?」

說畢,起身要走。

梨蕊卻忽然在背後冷笑了一聲,站起身,淡淡說道︰「你以為這樣就算抓住我的把柄了?以後我就要天天看你的臉色活著了?這樣我就能念你的情了?你別作夢了,休想我現在就進去跟姑娘應了完事兒,腦袋掉了不就是碗大的疤麼?」

還沒等平兒反應過來,她已一擰身,推門便進了屋。緊接著,便听到屋內傳來梨蕊清晰淡定的聲音︰「姑娘,柳葉的事是我說給二爺的,要打要罵全听姑娘的,梨蕊甘願受罰。」

這變故發生的有點快,平兒愣了,她原想著息事寧人警告一下就算了,倒沒想到梨蕊竟是這樣一幅寧為玉碎的脾氣。

顯然,主屋里的人也愣了。

過了好半天,才听見王熙鳳淡淡地冷冷地說道︰「我現在乏了,顧不上答理你,你自己到院子里跪著去,明兒再說。」

平兒還沒回過神來,便見梨蕊一徑走了出來,從平兒身邊昂首挺胸地走了過去,下了台階,面對主屋直直地跪在了當院中。

月上中天,又漸漸移下樹梢,慢慢往地平線下沉去,遍地寒霜。平兒睡得很不踏實,幾次坐起來透過窗子向外望去,只見梨蕊跪在一地清輝中,紋絲不動。朔風凜冽,她額前的發絲被吹得直豎起來,她始終也沒坐在地上,一直如泥塑般直挺挺地跪著。

平兒的心有些亂。主屋的門卻已經嚴絲合縫地掩上了,不多時,燈也熄了。

第二天一早,小丫頭掃院子的時候,想把梨蕊攙起來,發現她的腿已經僵硬得不會打彎,完全站不起來了;眉毛,頭發上全是白霜,整個人凍得象個冰砣子。兩個人架著她回到自己屋里,身子好久都暖不過來,只在那里打著寒戰;緊接著便發起了高燒,昏昏沉沉中只是不停地叫著「姑娘……姑娘……」

王熙鳳過來瞧了一次,只皺著眉說了聲「自己作死的東西」,並沒有額外再有什麼懲罰,反倒讓人去請大夫過來瞧,她自己卻是再也沒來過這屋里。

梨蕊的燒三天以後退了,腿卻好象出了毛病,走路一跛一跛的。大夫說是在風地里跪得太久,寒侵入骨,大概要落下病了,只怕以後變天的時候會疼得更厲害。

王熙鳳並沒有發落她,沒有打,也沒有罵,連月錢都沒扣。只是從此不再讓她近身,不再讓她端茶遞水地貼身伺候了。連「梨蕊」這個名字也沒再叫過。

這種疏遠冷落人人都瞧得出來。梨蕊比先前更沉默了,沉默到呆板麻木。

七月初五,整個賈府上下突然籠罩在一種緊張忙碌的氣氛中。因為從璉二女乃女乃的院子里傳來消息,二女乃女乃從中午起便開始肚子疼,兩個穩婆細細地看後說,二女乃女乃馬上就要生了。

從屋里時不時傳出王熙鳳痛苦的申吟聲,丫頭們屏息靜氣候在廊上,大氣也不敢出。賈母和邢夫人那邊不斷地打發人過來問,賈璉更象是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在院外團團亂轉。

兩天過去了,孩子還沒生下來,王熙鳳已經被陣痛折磨得幾欲崩潰,嘴唇干裂,頭發蓬亂,雙眼無神,只在那里用盡生命之力苦撐著。

一個穩婆終于慌慌張張地跑到賈母那里,跪下來戰戰兢兢地向上回道:「少女乃女乃是坐胎,情況不好呢,只怕是,只怕是要難產…….」

唬得賈母連忙坐了轎,帶著邢王二夫人親自過到王熙鳳這邊。才到院外,忽听院子里傳出一聲清脆的兒啼,便見另一個穩婆掀簾露出頭來向外急聲道︰「快,女乃女乃生了,再傳熱水,快」

滿院的丫頭婆子都歡呼起來,賈璉一步沖進院中,叫道︰「生了個什麼?快說」

穩婆垂了眼皮,輕聲道︰「回爺的話,是,是位小姐……」

賈璉呆怔了片刻,腳一跺,袖子一揮,扭頭便走;邢夫人臉色同樣不好看,長長地「唉」了一聲,滿面晦暗地上前扶住賈母,垂頭喪氣地說道:「老太太,這里日頭毒,回去吧。」

這一天,可巧是七月七乞巧節。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半枕紅樓最新章節 | 半枕紅樓全文閱讀 | 半枕紅樓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