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平兒都覺得心神不寧。回了府,伺候王熙鳳睡下後,帶上門,又將香兒叫到背靜的地方,連哄帶嚇,又搬出她的後娘來唬了一回,又和顏悅色地模出一把錢塞給她,叫她買果子吃。香兒只有十二歲,在大棒和胡蘿卜連番上場後,結結實實地相信了自己的確是睡糊涂了,並指天發誓決不會再「胡說八道」,平兒這才稍稍放了心。
轉過天來,晴暖的午後,賈璉才剛到外頭去沒一炷香的工夫,豐兒便進來向王熙鳳稟道︰「外頭的買辦陳三明進來找女乃女乃回事情。」
彼此女乃媽在東間屋里炕上哄著大姐兒睡覺;平兒,喜兒正圍坐在這邊屋里炕桌邊給大姐兒裁剪棉衣裳,王熙鳳手里抓了把瓜子兒,正一邊磕著一邊瞧著她們做活兒。听見這聲通稟,屋里幾個人立時神色各異,,臉上表情截然不同。
喜兒驚奇地睜大了眼楮,不由自主便蹦出一個「他?」言外之意是,這小子不過是個小跟班的,有什麼資格跑到里頭來直接找二女乃女乃回事兒?但同時眼楮一彎,又露出些笑意,下意識地就抻長了脖子往外頭瞅了瞅——雖然是小跟班,模樣卻長得俊,嘴又甜,平日滿嘴里姐姐長姐姐短的,在丫頭們的圈子里還是頗有人緣的。
鳳姐剛端了茶要喝,听見這聲稟報,猛不防嗆了一口,有些狼狽,眼楮不由自主就朝平兒溜了一眼,臉上有些訕訕的。
平兒頭都沒抬,一聲不吭地繼續做她的活,仿佛沒听見一樣。只微不可見地垮了下嘴角。
陳三明似乎特意換了件簇新的寶藍綢袍子,襯得他一張臉更加白淨;年紀又輕,皮膚緊致,唇紅齒白的,的確當得起「俊俏」二字。進門先搶前一步滿面春風地給王熙鳳打千兒問安,眼風里含著笑意順勢往平兒和喜兒身上一溜。
平兒向來討厭他那鬼鬼祟祟的神情,在他投來的明顯帶著討好意味目光中只自顧自穿針引線,正眼也沒瞧他。
王熙鳳已經四平八穩地在椅上坐了,端起茶盅輕輕吹了吹熱氣,方慢條斯理地問道︰「進來做什麼?」
陳三明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恭肅地站在那里,紅潤的嘴唇微微撅著,有些委屈地說道︰「胡得喜,趙興山要出府去辦燒炭,小的想跟了去給他們兩位打下手,也順便學著些眉眼高低的。可賴大總管偏不讓,到底安排了他的兩個親戚跟著去了,還罵了小的一頓。小的實在氣不過,所以來求二女乃女乃……」
平兒驚詫地抬起頭,瞪大了眼楮迅速地往陳三明臉上一掃——這廝竟然敢跑到里頭來,公然要求王熙鳳賞他差使,他以為他是誰?以往都是上趕著管胡,趙兩位買辦滿嘴里「大叔大叔」地叫得甜,今兒竟然也提名道姓起來了,這……就是所謂的「小人得志」麼?
王熙鳳慢慢啜著茶,沒吭聲。過了半晌方道︰「這些差使派給誰都是有定規的,你來咱們家才幾天?哪兒能就輪著你了?何況,這些外頭的事本來就是你二爺管著,我可是沒法插手。」
這話一說完,屋里一下子就靜了下來。喜兒悄悄抬眼瞄著平兒,沖她暗暗挑了挑眉,眼中滿是疑惑和莫名其妙,用眼神無聲地詢問著︰「這小子是吃錯了藥了麼?居然敢直接跑進來找二女乃女乃要差使?二女乃女乃這又是怎麼了,居然這麼和氣地跟這小子講道理?這都怎麼一回事?」
平兒低垂著眼簾,只顧飛針走線,不去接喜兒的目光——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裝傻到底。
陳三明听了王熙鳳的話,俊秀的臉上立刻呈現出一種黯敗的神氣,悻悻地說道︰「那……算了。二女乃女乃那麼多事要忙,我們這種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哪兒有資格說話。小的出去干活了。」說畢,極快地向王熙鳳一躬身,垮著臉就往外走。
這簡直就是以下犯上了,最不可思議的是,他怎麼敢用這麼一種委屈的腔調跟主子說話?喜兒蹙著眉,探詢的目光一波接一波向平兒投過來。平兒如坐針氈,心中有一簇小火苗在那里一拱一拱的,一不小心被針扎了手。
王熙鳳臉上陰晴不定,紅一陣白一陣,目光中又是不舍又是惱怒,手里的茶盅放下又拿起來,直到陳三明已經掀簾走了出去,眼見得要出院子了,終于隔著窗子懨懨地叫了一聲︰「你回來。」
陳三明滿面喜色,忙不迭地折轉身急步走了回來,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等著。王熙鳳兩臂交叉抱于胸前,沉吟了一會,方閑閑地笑道︰「你們這些小孩子家,想替主子效力,想多學東西,原是不錯的,只是未免太心急了些。你才幾歲?還沒做幾天跑腿的就想著做大買辦了?沒有根基爬上去也得摔下來。賴大,人家那是替主子效了半輩子的力才當上的大總管,你跟他比實在是太自不量力了……」
陳三明沒想到王熙鳳把自己叫回來說的是這麼一席話,一張俏臉不由漲得通紅,滿面狼狽忿忿之色,迸在那里只是說不出話來。
王熙鳳斜睨了他一眼,自顧自繼續笑道︰「不過呢,你想為主子效力,這個心思是好的,值得嘉獎」,便轉頭對喜兒道︰「去拿兩個五兩的錁子賞給他。」
喜兒的眼珠子差點瞪出來,下死勁兒地瞅了陳三明幾眼,這才去開了羅鈿小炕櫃,從中取出兩枚簇新的「筆錠如意」的銀錁子來遞與陳三明。
陳三明雙手接了,臉色略微舒緩了些,只得跪下謝了賞,慢慢地退了出去。
屋子里的氣氛一時有些異樣,平兒坐不住,便借口「我到廚房去瞅瞅給女乃女乃炖的烏雞好了沒」,急步走了出來;喜兒自然不甘落後,也捂著肚子說要上茅廁,跟著攆了出來。才出了院子,便狐疑地低聲道︰「我瞧著二女乃女乃今兒怎麼這麼奇怪呢?你不覺得麼?」
平兒含糊笑道︰「我沒覺得呀,二女乃女乃突然發了善心,想在小子們面前留個寬待下人的名兒,也沒什麼。」
「但是,你不覺得陳三明那小子膽子忒大了麼?」喜兒只是緊盯著平兒問。平兒淡淡道︰「他腦子壞掉了,偏偏踫上二女乃女乃今兒心情好。」
說話間,兩人已走進了小廚房。平兒剛揚聲叫道︰「胡媽——」猛不防一個人影閃了出來,擋在了兩人面前,大大地作了個長揖,口中笑道︰「平姐姐,喜兒姐姐好呀。」
平兒嚇了一跳,定楮一瞅,竟然是陳三明。
喜兒挑著眉驚詫地說道︰「你怎麼還沒走?在這兒做什麼?」
陳三明嘻嘻一笑,沖喜兒促狹地眨了眨眼楮,道︰「我就是在等兩位姐姐呀」,邊說,邊從懷里將王熙鳳賞他的銀錁子模出一錠來,兩手托著送到平兒喜兒面前,低聲道︰「姐姐們日夜伺候著二女乃女乃,辛苦了。這銀子我不敢私自就留下來,分給姐姐們一半,兩位姐姐去買些頭油脂粉,也算是陳三兒的一點孝心。」
平兒退後一步,眼楮望著別處,正眼也不瞧他,只淡淡道︰「女乃女乃賞你的,你就拿去好了,我們用不著這些。」
陳三明有些意外,一時間臉上有些訕訕的,托著銀子的手沒地方放,收回去也不是,送過去也不是。
喜兒卻哈哈一笑,劈手將銀子接了過來,笑道︰「瞧不出你還很機靈嘛,好吧,我就代你平姐姐收下來了。」
平兒皺起了眉,將喜兒的手一攔,道︰「明哥兒好不容易賺兩個賞錢,也不容易,你忍心要他的?還不快還給人家。」
胡媽適時地走了過來,手撐在門框上,一腳踩著門檻,咯咯笑道︰「平姐兒何必那麼見外?明哥兒真是個有心人,喏,你瞧,不但兩位姐兒有,就連我,他也送了一個銀頂針呢。這麼有心計的小後生,日後還愁沒有大出息?」邊說,邊伸出手讓平兒和喜兒看戴在她手指上的一個新頂針。
陳三明謙遜地呵呵笑著,連聲道︰「哪里哪里,胡嫂子謬贊了,還得仰仗著各位姐姐們的抬舉。我若能混得好了,自然姐姐們的好處也少不了的。」
平兒一腳踏進廚房,板著臉道︰「胡媽你炖的雞呢?這湯都溢出來了也不看著些,只在那里胡扯」
胡媽連忙斂了笑容跑過來,連聲道︰「來了來了……」
平兒昂著頭一聲不響地從陳三明面前走過,喜兒連忙追了上來,拉了她的袖子低聲道︰「你何必這麼認真?銀子又不咬手,他願意往外掏,咱們就接著唄,反正也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捱。再說,你沒瞧見二女乃女乃對他也另眼相看麼……」
平兒低著頭只顧往前急走,半晌方沉聲道︰「我只知道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誰知道這里會有什麼彎彎繞?這滿府里上下幾百口子人,到處都有渾水坑,弄不好再掉進去可就不值了,小心著些總沒壞處,幾兩銀子能當得了什麼?……」
傍晚,照例去賈母那邊伺候晚飯。天氣已經很冷了,王熙鳳坐在轎內,連連打了兩個噴嚏。平兒隨侍在轎外,連忙從隨身衣包里模出一沓細紙遞了進去,一邊隔著轎簾道︰「女乃女乃可是著涼了?到了老太太那兒趕緊讓人熬一碗姜糖水喝,壓一壓涼氣也就好了……」
王熙鳳在轎內一張一張地拿紙擤著鼻子,過了半晌,忽然長長嘆了口氣,拖長了聲音淡笑道︰「這還不都怪你?昨兒在鏡月庵,下著那麼大的雨,你也不從櫃子里把衣裳包袱找出來,拿件長衣裳來給我披披……」
平兒猛地站住腳,腦子里轟的一聲,愣在了當地。
卻听轎內王熙鳳繼續擤著鼻子,哼哼一笑,低聲道︰「別他娘的裝蒜了,其實你早知道了對吧?甭跟我裝了,怪累的。」隔了一會,又似笑非笑地細聲道︰「怎麼,你不打算跟我說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