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已在賈母院外落了轎,鳳姐跟平兒兩個邁步入內,已遠遠看見正房內明晃晃的燈光,和來回穿梭的丫頭僕婦們。平兒深深吸了口氣,一鼓作氣地說道︰「女乃女乃非讓我說,那我就說——我覺得,這事太危險了……」
兩個人站在門後的暗處,借著樹影的遮掩,王熙鳳面無表情地說道︰「往下說。」
「那姓陳的……那陳三明油嘴滑舌,看著並不是個妥當人,我真是擔心由他這兒出什麼亂子。我越想越覺得女乃女乃是在玩火。」
夜色迷朦,看不出王熙鳳臉上是紅是白,良久才听她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慵懶地說道︰「不過是貓兒狗兒一樣的小東西,煩了悶了時招過來玩一玩也就罷了,我開心了賞塊肉骨頭而已。
「貓兒狗兒養的時間長了還能生出感情呢,到時候就不會象女乃女乃說得那麼輕松了」,平兒背轉身向大門外瞧了瞧,低垂了眼簾,頓了頓,低聲道︰「何況,貓兒狗兒也會咬人。」
平地里刮過一陣冷風,打著旋兒將那院中才落下的枯葉呼地一下子卷到半空里,又「刷」地一下子沒頭沒腦地朝人迎面打過來。平兒連忙用身子擋住王熙鳳,替她將披風緊了一緊。
「他在外頭偷雞模狗的,也不知和多少娼婦粉頭睡過了,他就使得;我不過才一個而已,憑什麼就不行?」王熙鳳忽然心浮氣躁起來,慍怒地說道︰「剛生完大姐兒,我月子都還沒出,大太太就把他叫過去了,要給他一個丫頭領過來。我在這邊躺著炕都下不了,他倒能風流快活去,這又是什麼道理?」
「道理?在這朝代只听見休妻的,沒听說休夫的,這就是道理,哪還有別的什麼道理……」平兒長長地嘆了口氣,嘟噥道︰「我也替女乃女乃屈得慌,若是真能有個珠大爺那樣的相好的,也就罷了;可是那陳三兒……那陳三兒……」
王熙鳳猛地將頭一揚,背脊挺得直直的,淡淡道︰「你怎麼能拿他跟珠哥哥作比?珠哥哥只有一個,他不過是用來打發日子罷了……你放心,我有分寸。」
平兒欲待再說什麼,在夜色中與王熙鳳面對面站著,見她臉上落寞而倨傲的神情,又將那些話吞回了肚子里。
恰在這時,忽見鴛鴦從里頭奔了出來,直直地沖到二人面前,一臉焦急地說道︰「二女乃女乃來了怎麼不進去?揚州來人報信,姑太太沒了,老太太哭得暈過去了,正找大夫呢,二女乃女乃快進去看看……」
王熙鳳不由自主用手捂住嘴,「啊」地叫了一聲,連聲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眼中的淚便直掉了下來,跟著鴛鴦急急地便往里走。
平兒亦跟著往前走了兩步,又怔怔地站住腳,心里沉甸甸的傷感滿溢了出來。恍惚還記得一年前在揚州林府的那個晚上,丁香花開得正盛,她與賈敏坐在花下的石凳上,喁喁傾談的情形。病中的賈敏已知自己不久于人世,卻仍是那樣的高貴從容,溫和雅致;還記得她從手上摘下那枚祖母綠戒指,鄭重其事地塞進自己手心里,含笑說道︰「留個念想吧,日後你看見這個,就會想起當日在這丁香花下,咱們娘倆還有過這麼一次傾心長談」。
由不得鼻子一酸,兩顆淚珠無聲地滑落了下來,被夜風一吹,臉上一片沁涼。平兒趕緊用手抹了一把臉,發足向王熙鳳追了過去。
賈母被眾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揉胸口,好容易才悠悠醒轉過來,抬眼瞅著圍在身旁的眾人,忍不住又老淚縱橫,哽聲道︰「即刻叫璉兒啟程到揚州去,把我那可憐的外孫女接過來。沒**孩子,頭一個年在她自己家里過,冷冷清清的,還不淒慘死?接過來,好歹有姐妹嫂子們陪著,這也是敏兒臨終給我的話……」說畢,又大哭不止。
眾人都陪著落淚,好容易才勸解住了。
邢夫人便將王熙鳳叫到一旁,說道︰「璉兒這一趟到揚州去,又是歲尾,天氣又冷,少也要兩三個月才能回來,光有小子們跟著可不行,怎麼也得有個人照料他的起居。我看就把我屋里的翠玉讓他帶著去,借這機會就收了房吧——翠玉大,又方,很有宜男之相。」
王熙鳳垮著臉,勉強笑道︰「太太說的是,翠玉長得不錯,不過二爺好象說過她不夠機靈?是她還是誰,我倒記不清了。等我一會回去把太太的話告訴他,再讓他到太太那邊去領命吧?。」
邢夫人略點了下頭,淡淡道︰「也使得。」——
飯畢,從賈母處回來,王熙鳳一邊從身上解下披風扔給喜兒,一邊冷笑道︰「這回好了,我沒生下兒子,咱們二爺又要出門,名正言順地可以再弄個人了。」
她坐在椅上,兩道眉緊緊擰著,恨聲道︰「偏生梨蕊也生不出個兒子來……」
丫頭們都屏息靜氣地埋頭干著自己的活兒,誰也不敢吭聲。平兒將灌好的一個湯婆子塞進被子里焐著,轉身又去給王熙鳳的手爐里加一些炭,王熙鳳怔怔地瞅著她,忽然叫了一聲︰「平兒?」
平兒極快地望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皮,輕聲道︰「女乃女乃,你忘了答應過我的話了……?」
王熙鳳皺著眉瞅了她一會,嘆了口氣,自語道︰「我怎麼舍得讓他把你糟蹋了?可是……」
小廚房里送過晚飯來,喜兒從婆子手里接過托盤,將飯菜一一擺上桌,忽然抬眼望著王熙鳳笑道︰「平兒給二爺做了房里人,女乃女乃恐怕連這唯一能說體已話的人都沒了……」
「嗯?」王熙鳳一怔。
喜兒走上前來,將一雙象牙包銀的筷子遞到王熙鳳手中,低垂了眼簾,唇邊帶著淺淺的笑意,輕聲道︰「女乃女乃如果不嫌奴婢粗蠢,奴婢願意替女乃女乃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