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兒一路匆匆往回趕,心里惴惴不安,想不出喜兒會出什麼事。賈璉領著黛玉進門,直接就奔了賈母這邊,她陪著鳳姐匆匆趕了過來,只在路上和往回走的喜兒打了個照面,問候了一兩句,還沒來得及說話呢。然後就是伺候賈母晚飯,之後鳳姐沒走,一直在賈母這商議著各項年下的事兒,忙得家還沒回呢,這會子工夫喜兒能出什麼事,要豐兒急急著跑來暗暗地稟報?
不過兩三個月沒見,一眼望上去,喜兒可是比去揚州前漂亮多了,氣色也好,皮膚水水女敕女敕的,人也豐滿起來了。
平兒一路胡思亂想,眨眼到了家,才進大門,便見滿院子里燈火通明,幾個小丫頭子和婆子們都垂手站在廊下,正房門上懸著大紅灑花軟簾,王熙鳳的聲音透過門簾正不急不徐地傳了出來︰
「並不是我嚴苛,只是咱們家幾十年來沒這個規矩。」
平兒听這個聲氣兒,並不象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一顆心略微放了下來,這才輕手輕腳地走上前,掀了簾子悄悄走了進去。
屋子里地上還放著一抬一抬的箱籠,顯見的是賈璉帶出去的行李還沒收拾。王熙鳳粉光脂艷地端坐在窗下的紫檀木椅上,低垂著眼皮,手里拿著小鐵箸正閑閑地撥著手爐里的灰;梨蕊和喜兒都在地下站著,賈璉歪在王熙鳳對面的榻上,蹺著二郎腿一抖一抖的。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
幾個人一時都沒吭聲,屋子里的氣氛有些異樣。
平兒搭訕著上前將王熙鳳手里的鐵箸接了過來,王熙鳳這才又慢條斯理地抬頭說道︰「咱們家的規矩一向如此,收了房沒生育過的丫頭不能抬成姨娘,身份上還是丫頭。二老爺屋里的周姨娘趙姨娘如此,大老爺屋里已經死了的鄒姨娘李姨娘也如此,到了咱們這兒怎麼能改呢?」
賈璉不耐煩地道︰「她這不是已經懷上了嗎?。」
王熙鳳淡淡一笑︰「說的是呀,懷都懷上了,還在乎多等幾個月?你這麼迫不及待的干什麼,你不敢到太太們跟前討罵去,倒叫我去背不是——眾人只會說我向著自己的丫頭,壞了祖宗留下來的規矩。」
平兒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喜兒竟然有身孕了
好快
賈璉這是急著要封喜兒為姨娘了?
心里不知是喜是憂,下意識地向喜兒望去。卻見喜兒並沒朝自己看,只專心致志地在地下的箱籠里認真地翻找著,最後拿出一雙家常軟底拖鞋來,走過去蹲在賈璉面前要替他換上。
賈璉卻忙將她輕拉了起來,眼神里滿是關切,柔聲細氣地說道︰「以後這些活你不要做了,你有孕在身,哪兒敢彎著腰?萬一閃著胎氣怎麼辦?」
喜兒沖賈璉皺了皺鼻子,有些愛嬌地含笑道︰「瞧爺說的,哪兒就那麼嬌貴了?」雖然這麼說著,可還是站直了身子,回頭叫道︰「香兒,來給二爺換鞋」
王熙鳳從睫毛下將這一幕幕盡收眼底,唇邊隱現一絲冷笑,臉上卻依舊不動聲色,只吩咐小丫頭︰「去給你喜兒姐姐搬把椅子過來。」
賈璉從喜兒身上收回目光,望向王熙鳳道︰「也成,那就再委屈她幾個月。不過,她眼下得有自己單獨的屋子住了,我看就住咱們旁邊的東小跨院好了,你明兒讓人趕著把屋子收拾出來。服侍的丫頭也添上兩個……」
王熙鳳臉色一變,板著臉道︰「還沒抬姨娘,就有丫頭伺候了?」
賈璉點頭笑道︰「我還沒說完呢——月錢也給她提二兩。」
喜兒听了這話,忙不迭地跪下,受寵若驚般連聲道︰「多謝二爺。」
王熙鳳臉一黑,鼻子里冷笑一聲︰「瞧不出二爺這回出趟門,回來倒象變了個人——自來也沒見對誰這麼體貼過呢。」
賈璉仿佛著意要慪她一樣,偏朗聲笑道︰「喜兒爭氣,沒兩天就有了,在揚州我還特意找人算了算,說她這胎必定一舉得男。若果真如此,她可是咱們這院子里的大功臣。單獨住個院子,使兩個丫頭,添二兩銀子又算得了什麼?」
喜兒听了這話便不吭聲,只管謙遜地低了頭,淺淺地微笑著。
王熙鳳努力維持著臉上的微笑,心里卻是翻江倒海,說不出是什麼滋味。賈璉雖貪,可也沒說對誰有過額外的眷顧。就算當初對柳葉,也是牽腸掛肚的,好不容易弄上了手,後來說丟開也就丟開了。怎麼不聲不響地殺出個喜兒來,居然倒象一下子把他籠絡住了一樣呢?這小騷貨到底使了什麼狐媚子手段?
她只顧不錯眼珠地盯著喜兒瞧,賈璉站起身一邊伸著懶腰,一邊活動著手腕子,在地上來回走了幾步,忽然象想起了什麼,似有意似無意地隨口說道︰「我記得吃飯的銀家伙咱們這兒還有多余的是吧?那烏木瓖銀的筷子,銀匙子什麼的,備出一套來給喜兒用……」
王熙鳳怔了怔,才問了句「怎麼突然想起用這個來了?」,只一轉念間便立刻明白過來,不禁勃然大怒,從椅上直跳起來,叉著腰厲聲道︰「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難道還怕我給她下毒不成?你成了絕戶于我又有什麼好處?」邊說,那臉色便鐵青起來,目光如炬地在喜兒身上剜了一眼,隨手抄起幾上一只成化窯斗彩茶盅用力摜在地上,只听「嘩啷」一聲,那盅子便摔了個粉身碎骨。
賈璉猝不及防,狼狽地跳著腳閃躲不及,到底被一只濺起來的碎瓷片把手上劃傷了一點,不禁老羞成怒,喝道︰「你發什麼瘋?我什麼時候說過你要下毒了?不過是因為這點子血脈金貴,多小心些而已,怎麼倒象踩了你的尾巴了?」
喜兒在旁惶恐不禁,怯生生地拉了拉賈璉的袖子,先一眼瞧見他手背上的血珠兒,不覺輕叫一聲,連忙拿自己的手帕子細細地替他裹了,方囁嚅道︰「二爺也真是的,女乃女乃出身名門大家,怎麼會作那種黑心下作的事?換作是我,听了這話也得生氣……」又走到王熙鳳面前,深深地屈了膝道︰「都是因為我才招的女乃女乃不高興了,二爺也是瞎著急,喜兒替二爺跟女乃女乃賠個不是,就請女乃女乃看在……」
話未說完,王熙鳳已一抖裙擺,大馬金刀地重新坐在了椅子上,冷笑道︰「你替他賠不是?你算什麼,也配跟我說這樣的話?別他娘的在這兒挑撥拱火了你以為讓他收了房,肚子里揣上了東西就得了意,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你可放明白些,現在你還是我的丫頭,你若敢在這屋里作耗,我說賣了你立刻就賣了。我先把這話給你放在這兒,省得你到時候沒地方哭去,可听清楚了?」
喜兒驚恐地睜大了眼楮,不禁倒退了兩步,腿一軟便跪在地上,只是不停地哀求道︰「奴婢對女乃女乃向來沒有二心,只求能平安度日,盡心盡力地服侍爺和女乃女乃,哪里能禁得起「作耗」二字?我也知道女乃女乃眼楮里揉不了沙子,不如女乃女乃賞一碗打胎藥給我,我喝了就沒有這些事了,從此一心一意地服侍女乃女乃……」邊說邊撲簌簌落下淚來。
賈璉听了又氣又急又痛,不禁叫道︰「你胡說些什麼?我的兒子豈是你說打就能打的?你起來,別哭傷了我的兒子……」
喜兒越發掩面痛哭起來,用力掙月兌了他的手,哽咽道︰「都是二爺害的,從今以後再不準你近我的身,我仍舊服侍女乃女乃去……」
王熙鳳四平八穩地坐在那里,低頭瞅著喜兒,只是冷笑,道︰「兩個人一遞一聲的,這是唱的哪一出?」
賈璉滿心急躁,只一迭聲地說︰「這麼冷的天兒,你跪在那涼地上作死呢?先起來再說……」見喜兒只是不動,又紅漲著臉扭頭沖王熙鳳叫道︰「她處處賠小心,句句求著你,你還待怎地?也太不容人了我兒子若有個閃失,你賠得起麼?」
王熙鳳柳眉倒豎,登時就要發作。喜兒嚇得連忙站起身,兩手捂著肚子,顫巍巍直往賈璉背後躲。
平兒見此情形已鬧得不可開交,忙走上前低聲對賈璉道︰「二爺就別在這兒火上澆油了,女乃女乃還沒用晚飯呢,二爺在大老爺那邊想來也沒吃好,不如我叫廚房里端上飯來,爺再陪著女乃女乃吃一回——大老遠地剛回來,應該好好嘮嘮才是,怎麼倒吵起來了……」
邊說,邊叫香兒︰「去跟胡媽說,讓她燙壺好酒端了來。」
王熙鳳只陰沉著臉坐在那里紋絲不動,平兒忙將賈璉推到她跟前,笑道︰「本來就是二爺說錯了話了,我們現在都離了這屋子,爺跟女乃女乃好生賠個禮吧。」
不由分說,扯了喜兒便往外走,順手把房門帶上了。
到了平兒房里,平兒掩了門,轉過身看著喜兒,皺眉道︰「你懷了孩子,更該小心翼翼一些,怎麼反倒不安分起來了?就不怕惹火上身?」
喜兒早收了淚,坐在桌子前對著鏡子仔細抿了抿頭發,方回過頭來似笑非笑道︰「我怎麼不安分了?」
「那什麼銀筷子銀勺子的,若不是你背後挑唆著,二爺絕想不起說這樣的話來,還在這兒裝沒事人兒」平兒緩了口氣,又咬了牙低聲道︰「你以為二女乃女乃瞧不出來?你真要害怕,暗地里小心注意就是了,犯不著跟她結這個梁子。你以為挑唆得二爺跟她鬧翻了,對你就有什麼好處了?我真是——不知道你怎麼想的」
喜兒站起身,背著手在原地走了幾步,淡笑道︰「從我肚子里有了賈家的種這天起,她這梁子就已經跟我結下了,我再夾著尾巴賠小心也沒用。何況我還有可能生下長男,你以為那時候她能容得下我?她若真想害我,哪里是有雙銀筷子就能擋得住的?我不過是當著眾人給她提個醒——一但我和孩子有什麼事,都是有由頭的,她心里自然得尋思尋思。我不過是先求個自保而已。」
「只怕你今兒已經把她惹毛了」,平兒皺著眉瞅了她一眼,嘆了口氣︰「我勸你還是想個法兒彌補彌補的好,干嘛自己找不自在?」
喜兒哈哈一笑︰「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有孩子,有二爺,未必就怕了她了。」說到這里,自己微微有些得意,沖平兒眨了眨眼楮,低笑道︰「你不知道——二爺現在對我有多好。」
平兒怔怔地抬眼望著她意氣風發地面容,心里暗道︰那更壞了……
喜兒見她發愣,便一把扯了她的手,笑道︰「我都不擔心,你擔心什麼?來,看看我從揚州給你帶什麼好東西來了?」
當下便興高采烈地從一旁的箱籠中往外一樣一樣地拿東西,有大紅緞面的香粉盒子,一台一台泥捏的戲偶,還有一只凍紋石戒指。
「喏,都是在揚州時給你選的,我覺得挺精致的,你看看喜歡不?」她笑嘻嘻地說道。
「多謝多謝,你才攢下了幾個錢,何必要破費呢?」平兒不忍再埋怨她,含笑說道。想了想又說︰「你有沒有給二女乃女乃帶點兒什麼東西?」
「她?」喜兒淡淡一笑︰「我們這不入流的小玩意兒,人家怎麼可能瞧得上眼?」
平兒才要說話,香兒豐兒胡媽和另兩個婆子忽然推門走了進來,一進門便悄悄地向喜兒道喜。胡媽將袖子擼起來給眾人看她腕上的銀鐲子,有些受寵若驚地笑道︰「你們瞧,這是喜姑娘送我的。難得去揚州一趟,倒還想著我,給我捎東西,讓我可說什麼好呢?」
香兒忙道︰「我也有喜兒姐姐送了我一個凍石戒指,剛一直沒機會過來謝一聲呢。」
眾人一時七嘴八舌地夸喜兒大方,會做人。喜兒謙遜地笑道︰「不值什麼,拿不出手的一點小意思,大家再這麼客氣可就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