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兒一回來就鑽進小廚房,幫胡媽料理菜肴,並沒有跟隨賈母等人到喜兒屋里去,因此對適才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
整個午飯期間,賈母鳳姐娘兒幾個擠在炕桌上談笑風生,吃得很是開懷。賈母大贊胡**手藝好,臨走前還賞了她五百錢。
平兒站在地下伺候著,心里有些納悶。按說好不容易又有屋里人懷上了賈家的孩子,這在飯桌上應該是個很容易就談論到的話題啊,可她們幾個人一句「喜兒」都沒提到。剛從那邊院里回來,怎麼可能一句孩子的事都不提呢?倒象是諱莫如深的樣子,太可疑了。
平兒惴惴地想︰難道喜兒又闖禍了?
飯畢,賈母和邢王二夫人要回去歇中覺,鳳姐送她們上了轎,自己卻仍是神采奕奕,一點困意都沒有。
悠閑自在地在椅上坐了,捧著小手爐,閑閑地吩咐香兒︰「去把喜兒叫過來。」
平兒偷眼打量鳳姐,在她臉上似乎沒發現生氣的痕跡,心里正在猜測到底發生了何事,喜兒過來了。
她慢吞吞走了進來,在屋子正中站定,也不行禮,也不說話,只昂著頭漠然地立著。
王熙鳳從桌上的一只瓷罐里抓出幾只紅棗,一顆一顆丟進面前的火盆里,只听 啪幾聲,火苗躥了躥,一種甜香的味道便在屋子里彌漫開來。
王熙鳳撢了撢手,斜睨著喜兒,似笑非笑地說道︰「不服?」
喜兒不吭聲,半晌方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王熙鳳卻並不生氣,招手令梨蕊和平兒都到近前來,方輕描淡寫地說道︰「過兩天就是大太太的生日了,我準備置一個成色好些的古董送過去。昨兒外頭有人給我看了一對瓶子,很是不錯,作價三百兩——」說到這里,她頓了頓,眼風從三個人臉上一一掃了過去,最後停在喜兒臉上,笑道︰「我突然想著,不如你們幾個也湊個份子,大頭自然是我出,你們呢多少也破費些,大太太看著咱們一屋子人孝敬她,一定高興。」
平兒忙道︰「好,就按女乃女乃的意思辦。不知道我們出多少好呢?」
鳳姐呵呵笑道︰「你跟梨蕊,一人二兩吧,就是表表孝心,意思意思就完了;至于喜兒麼——」她站起身走到喜兒身旁,伸手在她肩上親昵地拍了兩下,笑道︰「喜兒現如今春風得意,肚子里又有了小的,眼瞅著就要封為姨娘了;在二爺面前又得寵,比咱們都強。我看,就出二十兩吧……?」
二十兩?平兒一愣,這也……太多了吧?
她一個月也不過一兩銀子外加一吊錢,還有個愛吃酒耍錢的娘要接濟;這些年又一直沒太入鳳姐的眼,並沒落著過什麼衣裳首飾這些額外的恩賞。就算不吃不花,兩年恐怕也攢不下二十兩。這……
抬眼去看喜兒,見她背脊挺直,牙齒死死咬著嘴唇,兩只手僵僵地垂在身側,一言不發,顯然已是憤怒到極點了。
王熙鳳笑吟吟地瞅著她道︰「怎麼,你不願意出?那也沒事兒,我就跟大太太說,你手里沒錢,孝敬不起……」
「我出」喜兒冷冷地打斷了她的話,臉色發青。
「這就對了嘛,這才是有眼力界兒的好孩子呢。」王熙鳳拍了拍她的肩,春風和煦地呵呵笑了兩聲,道︰「明兒一早就都拿過來吧,我也就把禮封了送過去了。」
喜兒轉身就回了房。平兒心里不安,瞅了個空也悄悄溜了出去,徑直走到她那邊,見她正站在窗前,將那盆中的水仙掐下一大截來,摁在手心里一點一點捻成了碎渣。
「沒事,我那里有錢,我替你墊上。」平兒將她拉到床前坐下,悄聲安慰她。
「你這回替我墊上,下回呢?你也瞧見了,她這分明就是故意和我過不去了」,喜兒將一把碎渣子扔在地上,伸出腳狠狠地一頓踩。又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冷笑道︰「要是天天這麼著,我這日子還能過嗎?。」
平兒咬著嘴唇默然了一會,嘆了口氣,道︰「你非要跟她耍心機,她自然看你不順眼。你就低個頭,捧著她順著她些又有何妨呢?已經在這位置上了,就別想那些不切實際的東西了,先琢磨著把日子能平平安安地過下去才是要緊的。她今兒對你這樣不過是個小小的警告,你要听我的,明兒早早地把銀子送過去,在那屋里賠個笑臉多待一會,說幾句好話。然後每天老老實實在屋里待著,別再想三想四的了。她見你服軟了,安份了,大概也就算了。」
喜兒只望著窗台上那盆殘了的水仙出神,沒吭聲。
平兒見她這樣,心里不踏實,捅了她一下,追問道︰「我說的你都听進去沒有?」
一問不答,再問,喜兒忽然扭了臉望著平兒,輕描淡寫道︰「那個陳三明,最近往那位屋里走得挺勤吧?從揚州回來我都見他來了三次了。」
平兒心里撲通一聲,嚇了好大一跳,定了定神,方極力鎮定地說道︰「都是來找二女乃女乃回事情,怎麼?」
「是麼?」喜兒皮里陽秋地一笑,緊盯著平兒道︰「他一個小跟班的,能有什麼事可回的?而且……好象每次來,二爺都正好不在家……」
此言一出,再看著喜兒眼底一抹狡黠的神色,平兒既驚且懼。
「你別瞎尋思」平兒立刻沉下臉。有一種詭異的恐怖感由腳下無端升起,順著雙腿悄然爬進心里,象一條吐著紅信子的蛇,冰冷,粘滑,令人顫粟。她必須在事情向不可控制的方向發展前阻止它。
「一次是老太太打發人給小侯爺家的史大姑娘送東西去,偏那天外頭跑腿的小子們都沒閑著,二女乃女乃就派了他,他進來復命的;還有一次外頭克扣了他的錢,他氣不過,直接進來找二女乃女乃告個私狀……」
「那昨兒呢?二爺前腳才走,他後腳就來了。兩個人在屋子里有說有笑的……」喜兒緊盯著問。
「昨兒……」平兒頓了頓,板著臉道︰「昨兒他送了幾盆子臘梅過來。你也知道,年底下府里用人的地方多,誰不想削尖了腦袋謀點什麼好處?他借著送花求二女乃女乃賞他個差使,也是人之常情……」
「是嗎?。」喜兒拖長了聲音,臉上似笑非笑地說道︰「這麼說是我多慮了?你這一套話倒是說得滴水不漏。」
平兒此時已不僅是焦急,根本就是生氣了,她沖口而出道︰「慮什麼?你是閑瘋了吧,還嫌不夠亂?有的沒的瞎尋思,你這是引火上身為什麼就不肯安分一些呢?」
「不願意說就算了,你是她的心月復嘛,自然護著她。」喜兒皺了眉有些悻悻然。
「這不是護不護著她的事」,平兒焦躁得在屋里來回踱了幾步,心里的小火苗在那里一躥一躥的。終于還是耐著性子抻了張椅子坐下,一字一句地沉聲道︰「咱們從小一起長大,我同樣也不願意看見你有什麼閃失。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干什麼,可是我覺得心里特別害怕,真的。我真怕你會闖出大禍來,到時候鬧得不可收拾……」
平兒緩了一口氣,輕輕拉過喜兒的手,放在自己的膝頭上,懇切地說道︰「你看,你再有五個月就要當娘了,到時候有個小東西在你身邊跑來跑去的,你就會覺得沒什麼比他更重要了。你瞧趙姨娘,她若不是那麼不著四六,日子也過得去;周姨娘自從有了女兒,不是看起來也不錯嗎?已經是這樣了,自己不看開些只會自尋煩惱。我會幫著在二女乃女乃面前替你說好話,你耐過這一陣子,我能保證她不再為難你,你相信我麼?」
喜兒瞅了她半天,終于嘆了口氣,輕笑道︰「行,我听你的。從今以後我會安安分分的。」
「真的?」她答應得這樣爽快,平兒反而又有些不相信。
「就象你剛才說的,我干嘛自己找不自在?」喜兒笑了笑,忽然側耳听了听,咬牙切齒地恨聲道︰「枝子那小蹄子回來了,看我不大嘴巴抽死她……」邊說邊蹭地一下子站了起來。
「你忘了剛說的話了?」平兒連忙拉住她,搖了搖頭。
喜兒長呼了口氣,點了點頭,重新坐下,沖平兒笑了笑,沖門口說道︰「門口是誰?在那兒縮頭縮腦的,怎麼不進來?」
那叫枝子的小丫頭怯生生地從門口慢吞吞地蹭了進來,一進屋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害怕地說道︰「姑娘,我不是故意的,求求姑娘別打我……」
喜兒笑了,「我不打你,算了,都過去了別提了。你起來吧,給你平姐姐沏碗茶去。」
平兒見她此時心平氣和地坐著,已不再有先前氣急敗壞的神色,略微放了心,便站起身笑道︰「不喝了,我得趕緊過去,只怕二女乃女乃要叫人。」
喜兒送她出了門,听腳步聲去得遠了,這才重新回了屋里慢慢坐下。
枝子心里還是害怕,不敢近前,囁嚅道︰「姑娘餓了吧?我去給姑娘端飯去。」
喜兒怔怔地看著她走到門口,忽然淡淡一笑,道︰「你讓胡媽給我弄點清淡的吃,讓她忙完了到我這兒來一趟。就說——我請她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