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兒忙笑道︰「林姑娘這麼客氣做什麼?你不嫌粗糙,我就送給姑娘了。」
黛玉也不推辭,向柳葉和平兒點了點頭,便盈盈然走了出去。
寶玉見黛玉走了,也忙忙地將手中的果子扔到桌上,一邊喊著「等著,咱倆一塊兒走」,一徑追了出去。
平兒忙請柳葉坐下,又要重新沏茶。柳葉瞅著屋里沒人,方含笑低聲道︰「你別張羅,我待不了一會。今兒我也是受人之托,來給你傳句話的……」
平兒听了,心里撲通一跳,臉上卻極力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道︰「哦,什麼話?」
柳葉瞅著她低笑道︰「哎喲,連是誰都不問一聲?你準知道就是那個人麼?」
平兒立刻漲紅了臉,手里正倒了一盅茶要遞給柳葉,此時便作勢要潑她,板著臉哼了一聲道︰「愛說不說,我還沒空听呢。」
柳葉咯咯地笑彎了腰,好容易才止住笑,走過來湊在平兒耳邊,悄聲道︰「他讓你明兒想法子從後門溜出去,街角停著一乘轎子,他在里頭等你。」
「等我……干什麼?」平兒由不得又是驚訝又是喜悅。
「自然是想見你一面了唄,這還用問?」柳葉挑了挑眉,對平兒問的話也表示很驚訝。
平兒愈發紅了臉,低了頭用小鉗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榛子殼,咳了一聲,方道︰「什麼時辰?」
柳葉道︰「他怕你不能可巧掐著時候出去,只說讓你不用急,反正太陽落山以後到天黑落鎖前他都一直在那兒等著。」
平兒沒吭聲,心里卻覺得很溫暖。這個人——總是想得那麼周到,于細微處卻讓人覺得很是貼心。
「發什麼呆?是不是在尋思明兒穿什麼衣裳見面去才好?」柳葉用手肘捅了捅平兒,一臉促狹的笑。
「你別胡說了,他無非就是惦記著朝我要那一百兩銀子來了嘛。」平兒一本正經地皺眉道。
柳葉睜大了眼楮在平兒臉上仔仔細細研究了半天,方一撇嘴,清晰地吐出一個字︰「嘁」——
一直等到將近掌燈時分,王熙鳳還是沒回來。柳葉便告辭回去了——本來也並不很希望見到她。對于從前那件事,心里若說完全沒有恨意,那是絕不可能的。現在,她最大的渴望便是能為馮紫英生個孩子,可是因為那次墮胎毀了身子,她已經不能再生育了。
王熙鳳派人帶了話回來,她的晚飯在賈母那邊吃,估計要比較晚才能回來,身邊有小丫頭跟著,平兒就不用過去了。
平兒難得有這樣清閑的機會,安安生生地獨自吃頓晚飯。就著溫暖的火盆靜靜地出著神,覺得好生愜意。
胡媽送來了她的份例菜,一樣海米冬瓜,一樣香菇菜心,一碟糟鰣魚,一個紫菜湯,一碗梗米飯。
平兒看了看,笑道︰「今兒的菜很清淡,很對我的胃口。」
胡媽解下圍裙,笑道︰「喜姑娘說想吃兩樣清淡的,我就弄了這些。她說平姑娘也愛吃這些菜,特意囑咐我多做出一份來給姑娘送過來。」
平兒頓了頓,方含笑道︰「難為她想著,也辛苦你了。」
胡媽笑嘻嘻地退了出來,徑直去了喜兒院里。
一進門,便見圓桌上已擺好了菜肴,枝子在一旁燙著酒。而喜兒手里拿了一枝珠花,正在燈下檢點首飾匣子。
胡媽避嫌地調轉了目光不往那邊看,只搭訕著瞅著飯桌,道︰「喜姑娘還沒吃飯?怎麼一筷子都沒動呀?」
喜兒見她來了,早笑著站起身,連連讓座,嘆了一聲,道︰「老太太和太太今兒到我這里來看我,說我有了身孕,得隔房,不讓二爺再過來了。你瞧瞧,我如今就一個人吃飯,怪冷清的,沒意思,我就想起胡嫂子來了。听說胡嫂子善飲,說話又干脆利落,我就想請嫂子過來喝兩盅,拉拉家常——反正你也是孤身一個人兒,也沒家里可惦記。」
這話倒說進了胡媽心里,她拍手笑道︰「這麼冷的天兒,我正饞酒呢。喜姑娘既然不嫌棄,我就老著臉坐下了。」
喜兒連忙含笑說「快坐」,親自為胡媽斟了一盅酒,胡媽也不客氣,接過來一口喝盡,長哈了口氣,笑道︰「好爽快」
喜兒又給她滿上一杯,抬眼望著她,嘆了口氣,道︰「胡嫂子這樣的相貌,這樣的人才,怎麼大哥那麼早就去了呢?拋下嫂子一個人怪孤單的,老天真是不長眼」
胡媽連飲了兩杯,兩腮上便現出兩抹潮紅,又自顧自夾了個花生米送進口中,方哼哼地笑了兩聲,道︰「當寡婦也沒啥不好呀,我那死鬼男人活著的時候見天兒地打我,現在他死了,我光身一個人,我又有手藝吃飯,誰也不用靠,想到喜姑娘這里來喝兩口就喝兩口,多麼地逍遙自在」說著,又舉起杯來飲了一盅。
喜兒給她碟子里夾了兩塊魚,淺笑道︰「沒男人自由,可也有不好的地方。比方說,這大雪的天,冷屋冷炕的,連個焐被窩的人都沒有——」說著,便從睫毛下似笑非笑地瞟了胡媽兩眼。
胡媽听了此話,先是不語,繼而伸手將耳墜子捻了一捻,鼻子里撲哧笑了一聲,俯身往喜兒那邊一湊,低聲道︰「反正我焐被窩不用湯婆子……」
喜兒挑了挑眉,兩手一拍,向胡媽豎起了大拇指,佩服地說道︰「胡嫂子真乃女中豪杰本來就是嘛,男的可以有三妻四妾,偷腥的貓兒一樣,我們女人憑什麼就得獨守空房?人生苦短,及時行樂才是正理我就佩服胡嫂子這灑月兌勁兒來,喝酒喝酒……」說畢,又為胡媽滿斟了一杯。
胡媽向來沒听過這些話,如今被喜兒一夸,由不得飄飄然滿心得意;借酒蓋了臉,越發放誕起來,便將領口的扣子松了一松,索性站起身,一腳踏在凳子上,笑道︰「喜姑娘這話說得痛快老娘才三十出頭,還花紅柳綠著呢,憑啥跟那些老菜幫子一樣干著?喜姑娘你說,我長得咋樣?」
喜兒忍著笑,瞪大眼楮一本正經地說道︰「胡嫂子比那嫦娥西施也差不多少我猜——」她轉了轉眼珠,曖昧地笑道︰「嫂子的歡喜冤家一定不少……」
胡媽用手撫著腕上的銀鐲子,噯了一聲,以手掩口吃吃笑道︰「瞧喜姑娘說的,哪兒有那麼多……」
「你瞧,這腕子上的鐲子,這頭上的簪子,這手上的鎦子,這都是相好的送的吧,還說不多?」喜兒不依不饒。
胡媽眼楮笑得彎彎的,只是不吭聲。
「讓我猜對了吧?我再來猜一猜——嫂子屋子里的貴客必有咱們府里轎班的頭兒張阿狗,對不對?」
「他?」胡媽不屑地吐出這個字,象往地上吐了口痰︰「長了個癩痢頭,我瞧著惡心。」
「那就是花匠李喜?他也有幾個錢。」
「他長得還不如張阿狗呢。」
喜兒故意托腮做沉思狀,沉吟道︰「若說長得俊的,這滿府的小廝里陳三明是數得著的,我可常見他在廚房里跟你說笑…」
「哎呀,陳小哥兒倒是招人愛的,可是我瞧得上他,他瞧不上我啊。再說,他早有主兒了,那主兒我可惹不起……」
「誰?」喜兒不錯眼珠地盯著胡媽問。
胡媽突然意識到說錯了話,連忙低頭夾菜,只含糊一笑。
「你瞧,我拿著嫂子當親姐妹來看待,嫂子倒跟我藏著掖著的。」喜兒故意悻悻地說︰「你不過白告訴告訴我,我听了哈哈一笑也就完了,難道還當面去問她不成?那我不是閑瘋了?」喜兒邊說,邊閑閑地湊近了去看胡媽腕上的鐲子,笑道︰「嫂子這個鉸絲鐲子很好看啊,咱倆換一換如何?」
說著,便將自己腕上的摘了下來。
胡媽向那鐲子一瞟,卻見是一個實錠子的足銀打造的,掂在手里可比自己那個薄片子重多了。
她接過來套在自己腕上試了試,半晌方抬頭笑道︰「喜姑娘其實何必要問呢?嫂子勸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喜兒嘿嘿一笑,伸出兩個手指頭,道︰「是這個主兒?」
胡媽只顧低頭吃菜,一聲不吭。
「你怎麼知道的?是陳三明被窩里告訴你的吧?。」喜兒斜睨著她淡笑道。
胡媽只顧著低頭看腕上的新鐲子,若無其事地道︰「我可什麼都沒說,我什麼都不知道。」
「對對,你就是來喝酒的嘛,你什麼都沒說,我們只談了談風月」,喜兒嘻嘻笑著,又殷勤地為她斟酒布菜,話鋒一轉,便將這話題輕輕帶過。
這頓飯足吃了一個時辰,胡媽才盡興而歸。
此時,喜兒歪靠在椅上,嘴里咬著一根牙簽,手指在桌上輕輕叩著;眉頭緊鎖,時而沉思,時而冷笑。過了好半晌,她忽然將那牙簽拿了下來,兩手一折兩斷,丟進火盆中,冷聲道︰「是你自己找不痛快,可怪不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