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起了更,王熙鳳才從王夫人那邊回來。
一進門便往炕上一倒,唉了一聲,道︰「可累死我了」。平兒忙拿了家常衣裳過來伺候她換上,笑道︰「廚房里火還沒封呢,還炖著燕窩粥,我叫胡嫂子添兩個小菜,女乃女乃熱熱地吃碗粥再睡吧。
王熙鳳點了點頭,皺眉道︰「明兒又有的忙了——姑媽一家子不日就要上京來,老太太吩咐我著人把梨香院打掃收拾出來供她們居住呢。」
「姑媽?」平兒一愣,片刻便回過味來︰「就是說……寶釵姑娘要來了?」
「咦?寶妹妹的閨名你怎麼知道的?沒錯,若從寶玉這邊論,那就是薛姨媽一家。」王熙鳳坐起身,讓小丫頭替她換上居然的暖鞋。
「我……」平兒一時有些語塞,含糊應道︰「大概是哪天太太們拉家常時提到薛姨太太家,我無意中听到了一句半句的……」
鳳姐倒未在意,只嘆道︰「姨媽家里是皇商,買賣做得極大,本來是富貴已極的;只從姨父一去世,家里買賣由蟠哥兒接了手,就一日不如一日了……」
話未說完,賈璉由外間一挑簾子走了進來,哼了一聲,道︰「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他們上京來,跟咱們家兩相照應著,豈不好?听你的聲氣兒怎麼倒象不願意似的?」
鳳姐白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別打歪主意,蟠哥兒雖不濟,姨媽還在後頭坐鎮著呢,你可別瞎打算盤」忽又似想起了什麼,待笑不笑地瞅著他道︰「咦?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怎麼沒過你那小寶貝兒屋里去?」
賈璉臉上有些訕訕的,含糊說道︰「老太太今兒過來不知道怎麼倒生氣了,剛大太太把我叫過去倒說了我一頓……我自己想著,前一陣確實對你有些冷落了,這不就過來了?」
鳳姐臉上依舊板板正正的,閑閑喝了口茶,方拖長了聲音道︰「也許……你們屋里有什麼香艷的東西,讓老太太瞧見了?」
賈璉飛紅了臉,更加不好意思起來,訕訕笑道︰「你也知道了?你說這事兒鬧的,真是……」邊說,見小丫頭端了燕窩粥進來,便遮掩地走過來拿了一碗坐在桌前吃了起來。
鳳姐原想著可能賈璉會跟自己鬧上一鬧,不料喜兒居然並沒有跟他講明實情,這一下倒有些出乎意料,心下思忖︰這蹄子這麼快就學乖了?也算她識趣。
平兒倒由衷地高興起來,心想喜兒若能從此收斂一些,謹言慎行,應該可以平安度日了。
賈璉吃了幾口粥,便把碗一推,靠在椅背上大大地伸了個懶腰。鳳姐臉色和緩了許多,吩咐香兒︰「去給你二爺打熱水洗臉。」
賈璉慵懶地笑道︰「你也洗洗上床吧——我還有件事想和你商議……」
「什麼事?」鳳姐立刻警惕起來。
「東平王世子下月行襲爵大禮,父親才剛把我叫過去,商議送什麼賀禮,我說了幾樣他都嫌太簡薄,最後他定下來送一套朝冠朝服……」
「 ……」鳳姐與他對面坐著吃粥,听了這話,忽然牙疼一般吸了口涼氣,咬著牙道︰「大老爺好大方,好大的手筆光這朝冠上八顆東珠沒兩千銀子下不來再加上朝服上的上等玉版帶……對了,還有一掛朝珠一百零八顆呢,是用東珠呢還是翡翠?朝服和朝冠還沒算進去。都加起來沒八千銀子下不來……」
「所以說,來和你商議……」賈璉苦笑著說道。
「和我商議?」鳳姐猛地把碗一推,冷笑道︰「我說怎麼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跟我這麼和顏悅色的,原來是有事求我,哼」
賈璉臉上青紅不定,迸了半晌,終于還是站起身,親自擰了一個熱手巾把子遞到鳳姐手里,低聲下氣地笑道︰「娘子是足智多謀的女諸葛,這事兒還得求娘子幫忙……」
「我幫忙?我一個婦道人家,平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能有什麼法兒?」鳳姐沒好氣地說道,本來想再借機奚落幾句,抬眼見賈璉臉漲得通紅,樣子實在狼狽,心里又覺得很是痛快,便轉而說道︰「大老爺不是一向和南安王走得近麼?怎麼又巴結上東平王了?既然想巴結,就該自己想辦法,他的私房還少嗎?不至于短這萬兒八千的銀子吧?怎麼倒讓你這個兒子想辦法?」
一連串的詰問讓賈璉更覺難堪。憑心而論,他也對自己老爹的昏聵吝嗇,利令智昏頗有微詞,但自己暗中埋怨是一回事,被媳婦質疑就是另一回事了。一時也找不到話來反駁,只得勉強說道︰
「何必說得那麼難听?老爺子若能謀得了好處,咱們將來不也跟著沾光嗎?說到底,咱們都是大房的人,又不是讓你幫著外人,這筆帳你還想不明白?」
鳳姐眼楮眨了眨,嘴里咬著勺子沒言語。半晌方道︰「那東平王兩年前不是圈禁了嗎?雖然皇上開恩讓他兒子襲了爵,你準保能妥當?可別因為這事陷進去。再說了,他一個王爺,上哪兒還搗騰不出一身朝服來,咱們花個三兩千的銀子不拘送個什麼也就差不多了,何必這樣破費」
賈璉重新坐在椅上,將那八寶醬瓜就著細粥吃了兩口,方哧地一笑,低聲道︰「你還真說著了,你以為王爺家滿地都是銀子呢?現如今這些個王爺們,哪一個不鬧饑荒?沒出宮的小王子們還好些,成了年在外面另設了王府的,家里養著一大群人,也不過拿著那點子俸祿,外頭排場大,里頭誰不鬧窮?這東平王更慘了,母妃既不得寵,沒得過什麼恩賞;本人前年又被皇上奪了爵,在家中圈禁,你想他兒子還能有什麼?說不準正想你說的,到了襲爵大禮那天,世子窮得居然真置辦不出一身朝服來呢。我想著都可樂……」說到這里,賈璉由不得以手掩口竊笑起來。
「嚇……要真是這樣,花這麼多錢巴結一個有案底的窮王爺做什麼?可是閑瘋了?別人恐怕躲還來不及呢。」王熙鳳滿臉不悅地說道。
這句話其實也說到賈璉心里去了。適才在賈赦那里,他也是這麼說的,才說了兩句,賈赦便惱了,一迭聲地罵他豬油腦子不聰明;再辯白幾句,差點挨了一頓板子。
按賈赦分析的,今上本來就是位寬厚仁慈的聖君,太子被廢以後,東平王就成了事實上的皇長子,早年又極受寵,雖然一度被圈禁起來,然上月皇上突然又發了一道恩旨,恢復了爵位,又令其子襲爵……在賈赦看來,這應該是皇上發出的某種信號。畢竟,皇上今年已經奔七十的人了……
賈赦認為,如今朝中眾臣對東平王唯恐避之不及,自己卻反其道而行之,借襲爵的機會,不但要送禮,還要送重禮,才能月兌穎而出;年輕的小東平王必會因此對自己感激涕零,將來他一但青雲直上,自己豈不就跟著飛黃騰達了?賈赦對自己的「深謀遠慮」越想越得意,簡直拍案叫絕了,但讓自己出這萬兒八千的銀子還是深感肉痛,于是把賈璉叫過去,立逼著他去想辦法籌這筆錢。
賈璉把這番話說完,直瞪瞪地瞅著鳳姐。過了好半天,鳳姐方淡笑道︰「朝堂上的事,我卻不知。不過要只是籌錢的話,辦法也不是沒有……」
「有什麼法子,娘子快說」賈璉听了此話,喜之不禁。
「還能有什麼法子?只能去求老太太了唄……」
「老太太向來不願意家里跟哪個王爺走得太近,只怕不肯……」賈璉愁眉苦臉道。
鳳姐轉了轉眼珠,莞爾一笑,道︰「你去說,自然不肯;須得我親自編一套話去說動老太太」,鳳姐瞅了一眼賈璉,見後者已滿臉喜色,方閑閑笑道︰「不過你得答應我兩個條件。」
「什麼條件?」
「第一個,你從此不準到喜兒屋里去;她若生下男孩,你從此不準再納妾。」
「這……」
「怎麼?不肯?」
賈璉在屋里來回踱了幾圈,方咬著後槽牙恨聲道︰「就依你還有一個呢?」
「還有一個……」鳳姐輕輕拍著額頭,半晌方明媚一笑︰「現在我還沒想起來,等我什麼時候想好了再說。」
第二日,鳳姐在賈母那里,果然趁便悄悄說道︰「昨兒有個笑話我學給老祖宗听听︰東平王小王子即將襲爵,窮得真是不象話了,連朝服都沒有,居然暗地里悄悄找大老爺借一筆錢應付場面,您說這事兒可笑不可笑?借了這筆錢,定是有去無回,大老爺心里煩,正在那里發脾氣,偏二爺撞了去,幾句話沒說對付,差點挨了板子,昨晚上回去跟我板了一宿的臉……」
「哦?」賈母放下茶盅,瞅著鳳姐問道︰「借多少?」
「張口就是一萬銀子,您說這王爺家居然這樣獅子大開口……」鳳姐眼瞅著腳尖,臉上又是駭笑又是為難。
賈母沒言語,過了好半晌方淡淡道︰「這樣的事我還頭一回經見呢,不過有的王爺們不富余倒也是真的。他既張了嘴,自然不好得罪了他。這會人多不方便,晚上我叫鴛鴦給你把銀票送過去,你叫璉兒置辦去吧,送錢不好,還是置了東西給王爺送過去吧。」
王熙鳳應了一聲,由不得滿心得意起來,回了家,只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對賈璉道︰「喏,八千銀子拿到了,你難道不謝謝我?」
賈璉喜得無可無不可,沖著鳳姐又是作揖又是打拱,一迭聲道︰「謝,自然要謝,我送娘子一只金項圈如何?」
王熙鳳撇一撇嘴,道︰「那才值幾個錢?」說著便伸出食指在賈璉面前一晃︰「你拿七千去,那一千是我的。」
「你……太狠了吧」賈璉由不得臉紅脖子粗,眼楮瞪得銅鈴般大。
「若不是我,這七千你也弄不到我不信你們爺兒倆連一千銀子都沒有?」王熙鳳登時沉下臉。
迸了好半晌,賈璉方象斗敗的公雞般頹然坐下,蔫頭耷腦地咬牙道︰「成,給你」,末後又幾不可聞地恨聲自語道︰「這是攢著買壽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