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卻沒听見他嘀咕的這句話,坐在窗邊出了會神,忽然想起一事,忙對賈璉道︰「你得去知會老爺子一聲——我在老太太面前可是說的東平王世子是朝大老爺借的銀子……」
賈璉從椅上直跳起來,又氣又急,道︰「這謊也能撒的?倘或漏了餡兒可不是玩的」
鳳姐白眼一翻,「怎麼漏餡兒?難道老太太還會找到王爺家問去不成?真漏了餡兒也是從你們爺兒倆嘴里漏出去的……」這麼說著,心里已經微微有些不踏實了——若老太太真要把賈赦叫過去問,少不得就知道自己把八千報成了一萬,暗自瞞下了兩千兩……
她瞟了賈璉一眼,心里迅速盤桓了一圈,最終還是決定那多出來的兩千兩絕不讓賈璉父子知道。一是賈母平時跟賈赦話就不多,這件事也不見得會把他叫過去詢問;若是真叫過去兩相對出來了,自己只說並不知那朝服究竟價值幾何,怕萬一錢不夠用省得再朝賈母要了;若是多出來就再還給賈母。憑著賈母素日對自己的疼愛,應該不會責怪自己,沒準還會說自己想得周全。
拿定主意,便氣定神閑地對賈璉道︰「你還是過去跟老爺說一聲,有備無患。
賈璉依言往賈赦那邊去了,這里便陸續有管家娘子及各處有頭臉的婆子們進來回事情,待鳳姐處置清楚,便又到了晚飯時候。
王熙鳳便揚聲叫「平兒,給我換衣裳」,隔了一會才見平兒從外面走了進來,一臉病懨懨的樣子,有氣無力地說道︰「女乃女乃,我大概也傷了風了,這會頭暈得不行,怕過了人,今兒讓豐兒伺候女乃女乃過老太太那邊去吧?。」
鳳姐听了,便仔細往平兒臉上瞧了一會,方皺眉道︰「臉色是有些不好……你歇著去吧,叫香兒去把大夫叫來給你看看。」
平兒忙道︰「不用請大夫,我蓋上被子躺一會發發汗就好了。」
鳳姐便道︰「也罷,你就好生躺一會」,轉頭吩咐香兒︰「給你平姐姐再籠一個火盆去,告訴胡媽濃濃地熬一碗姜湯送過來。你在這屋里好生照看著你平姐姐,別我一走你們就跑得沒影了,听見了沒有?」
香兒忙應了一聲,鳳姐這才帶了豐兒急急地坐了轎走了。
側耳听著鳳姐走遠了,平兒便一骨碌翻身坐了起來,坐在床沿上穿鞋。香兒手里端著一個火盆正忙忙地走了進來,一見平兒的樣子倒嚇了一大跳,睜大了眼楮結結巴巴地說道︰「平姐姐你怎麼起來了?你才著了涼可不敢亂動,不然二女乃女乃要打我的……」
平兒嘻嘻一笑,道︰「我剛喝了碗熱水,居然一下子就好了,真是奇了怪了」因又壓低了聲音鬼鬼祟祟地瞅著香兒低笑道︰「我听後角門上的老宋媽說,後街來了個賣臭豆腐的挑子,好吃得不得了,饞死我了……我想偷偷地去買幾串嘗嘗。你吃不?我給你帶兩串?」
香兒咕嚕咽了一大口口水,忙不迭地連連點頭,亦同樣鬼鬼祟祟地眨著眼楮輕笑道︰「平姐姐偷跑出去吃好吃的,必是要瞞著別的姐姐們吧?我保證不告訴別人」
平兒見她酣態可掬的樣子,心里忍著笑,嚴肅地點了點頭,便出了屋子四處瞧了瞧。正是飯口上,院里有的丫頭已去大廚房拿晚飯去了,剩下不關痛癢的丫頭婆子們見鳳姐走了,都跑到小廚房去取暖玩笑,並沒有什麼人注意到她。
平兒出了院門,兩手抄在手筒里,低著頭急步走到後角門,看後門的老宋媽正在門房里就著火爐烘著紅薯,一眼瞧見平兒來了,唬得連忙迎了出來,滿臉堆笑道︰「平姑娘來查門來了?今兒倒早些……」
平兒作勢問了問府里進出的人頭兒,便閑閑說道︰「二女乃女乃派我到後街上買東西去,你給我留著門,等我回來再落鎖。若是還有別的小廝要從後門出去,一律不許。就說二女乃女乃的令,年根兒底上防盜賊防盜,後門過了晌午就不許再出了。」
老宋媽連忙應了,平兒便閃身走了出去。
臘月里天氣雖然寒冷,後街上卻極是熱鬧,兩旁**聯的,賣兔兒爺的,賣水仙花的,此起彼伏吆喝叫賣著,一派紅火熱鬧的景象。平兒出了門往西,順著路走到街角,那邊明顯人少了許多,一眼瞅見一頂藍幃小轎靜靜地停在路邊,轎夫也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平兒慢慢走到轎旁,清了清嗓子,唇邊待笑不笑地沖內說道︰「喂,我說這頂轎子,我上西四牌樓,幾文?」
便見轎簾輕輕一挑,賴尚榮身披一襲深藍披風從轎內走了出來,望著平兒,含笑搖頭道︰「對不住,我這頂轎子已經被一個叫平兒的姑娘訂下了,不能給別人坐。」
平兒忍俊不禁,背轉身低笑了幾聲,這才轉過頭來,道︰「柳葉說,你有事找我……」
「嗯,是的,送你一個小東西……」賴尚榮微笑道。
他的兩手一直袖在披風內,此時方一撩披風,兩手握著一團雪白的東西送到平兒眼前。
平兒定楮一瞧,竟是一只鴿子。
「送我鴿子?這……?你不會是讓我拿它炖湯喝吧?。」平兒遲疑地問道。
賴尚榮「哈」地笑了一聲,道︰「你若想炖了它也未嘗不可,不過有些可惜。跟炖湯比起來,它更大的用處是……送信……」
「送信?」平兒不自禁從賴尚榮手里接過鴿子,捧在自己手心里,但見它通體雪白。一根雜毛也無,握在手中暖乎乎的;她驚奇地看著它,它也歪著腦袋和善地看著她,樣子十分溫馴。
「這小東西聰明得很,又受過嚴格訓練,是從一個世家子弟手里花高價買過來的」,賴尚榮頓了頓,偷眼瞅了平兒一眼,方鼓起勇氣低聲道︰「我們……見面的機會不多,你,若是有什麼話想跟我說,可以讓它給我送信……」
「呃……」平兒情不自禁輕輕一笑,低下頭,用下頦輕輕蹭著鴿子背上光滑溫軟的毛,小聲嘟噥道︰「我似乎也沒什麼話想跟你說的……」
賴尚榮紅漲了臉,十分窘迫,極力保持著從容鎮定的神色道︰「那麼,好吧……我承認,是我經常有話想對你說。」
平兒不吭聲了,頭越發低了下去,沉默了半晌,方低聲道︰「它……保險麼?會不會你一撒手,它就飛到老太太那兒送信去了?」
「這應該不會的」,賴尚榮笑了笑,道︰「你帶它回去,只走一遍的路它都記得清清楚楚。以防萬一,我如果有信讓它帶給你,都在晚上眾人睡下以後。」
他回身從轎內拿出一只小竹籃子,將鴿子放了進去,蓋上蓋子,復又遞給了平兒,道︰「你是找什麼借口出來的?耽擱的時候長了,對你不好吧?。」
平兒回頭往榮府這邊瞅了瞅,低聲道︰「恩,那我回去了。」
嘴里這麼說著,腳下卻沒動,心里莫名地有些不舍。
賴尚榮似乎也有同感,站在那里紋絲沒動。兩個人沉默著又對面站了一會,賴尚榮方下定決心般說道︰「回去吧……」
平兒點了點頭,懷里抱著那籃子轉身就走,卻听後頭那人又緊追了兩步,低聲囑咐道︰「你……回去就寫個東西讓它送給我,好嗎?我想看看它是不是認得路了……」
平兒沒說話,只回頭沖他燦然一笑。
回去的路上,天已經黑下來了。平兒在後門外的臭豆腐擔子上,買了一大把豆腐串,又按香兒的要求抹了很多通紅的辣椒醬在上面,靜悄悄地回了院中,一閃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先把籃子在床底下放好,這才去把香兒找來,讓她拿了豆腐躲在院外夾牆犄角那里吃去。香兒小孩子家,一見了好吃的便喜之不禁,一迭聲地說「好吃好吃,謝謝平姐姐」,便一溜煙地出去了。
到了晚間,服侍王熙鳳睡下,平兒又檢點了一遍各屋的火燭,這才回到自己的屋里。梳洗已畢,關了門,方從床下將籃子拿了出來。
燈下取了紙筆,只覺得心里滿滿地充斥著一種異樣的喜悅。
她把手伸進籃子里輕輕摩挲著鴿子潔白的羽毛,心想,這第一封信寫些什麼好呢?
想了一會,她撲哧一笑,提筆在紙上寫道︰「就要過年了,家里有一頭豬和一頭驢要殺掉吃肉。你說是先殺豬呢?還是先殺驢呢?」
一邊寫一邊笑不可抑,好容易寫好了,忍著笑將這四四方方的紙條疊好,細心地綁在鴿子腿上,兩手捧著鴿子悄悄走到門外,趁著黑蒙蒙的夜色無聲地說了句「去吧」,便將雙手往上一送。那鴿子便撲愣愣振翅高飛而去,猶如半空中盛開了一朵潔白的蓮花,須臾便不見了蹤跡。
整個一夜,平兒都睡得不踏實,心里老是惦記著那只鴿子,不知道它飛到了地方沒有,不知道那個人見到這個紙條時臉上是什麼表情。想得入了神,自己躲在被里笑一陣,又怔怔地出一回神,直到三更天方朦朧睡去。
第二天,一整天也都是心思不屬。鳳姐只道她病癥未愈,便叫她早些歇著。
起了更,各屋都熄了燈,平兒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忽然听到外面窗台上有輕微的咕嚕咕嚕的聲音,又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窗紙上輕輕地啄著。平兒一骨碌爬了起來,顧不得披衣,便急步開了門走進院子里。一院皎潔的月光下,窗台上果然有一團白花花的東西。
平兒走過去將那鴿子輕柔地抱在懷中,此時只覺得它可愛無比。進了屋,撥亮了燈,見鴿子腿上用紅絲線綁著一方小小的紙條,那絲線顯然不是自己的。
按捺著心頭的激動,小心地將紙條拆了下來,迫不及待地展開,一眼見上面用墨筆畫著一個愁眉苦臉的小人兒,旁邊是三個剛勁的顏體字︰「先殺驢?」
平兒笑倒在炕上,復又找了紙,端端正正地寫了回復︰「豬就是這麼想的。」
隔了一日,鴿子帶來了回信,這次卻是兩張小紙條。第一張上改畫了一個呲牙咧嘴狀極憤怒的小人兒,旁邊寫道︰「要是先殺豬的話,蠢驢也是這樣想的唄?」
平兒捂著嘴笑得咯咯的,再看第二張,沒有畫圖,只寫著極小極小的一行字︰「昨天夜里,夢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