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兒見他跟了進來,探頭向外張了張,便輕輕掩了門。
一進屋,陳三明覺得不太對勁兒,屋里屋外瞅了瞅,道︰「怎麼就喜姑娘一個人在家?丫頭一個沒有?」
喜兒若無其事地說道︰「就一個死丫頭,貪玩兒,見我這里沒什麼事,大概就跑到那邊玩去了。」
「喜姑娘是好性兒,待人好」,陳三明臉上帶笑應酬了一句,見喜兒只是笑吟吟地瞅著自己,卻又不說話,沒來由的心里有些發毛,只得勉強笑道︰「不知道喜姑娘叫我來說什麼事兒?我前頭還有些事要忙……」
喜兒從桌上小碟里拈了幾顆瓜子悠閑地磕著,沖鳳姐的院子那邊努了努嘴,待笑不笑地瞅著陳三明道︰「又吃閉門羹了吧?。」
陳三明心里一跳,連忙正色道︰「喜姑娘說什麼?」
喜兒悠長地嘆了口氣,將瓜子皮隨意扔在地上,用腳攏成一堆兒,垂著眼皮輕聲道︰「我是見她三番兩次這樣冷落陳三哥,很替三哥報不平……拿人不當人,只供她耍著玩,她算個什麼東西?哼」
陳三明既驚且懼,板著臉道︰「你這是說的什麼話?我可听不懂。這話听起來可是大不敬,喜姑娘跟我說說也就算了,你放心我不會出賣你的;但是千萬別跟別人說去,二女乃女乃听見了還能饒得了你?」
喜兒听了這話,猛然間笑得花枝亂顫,用手指著陳三明,笑罵道︰「什麼什麼?倒成了你不出賣我了?你還真會往別人身上推呢。我才不過說了一句話,你就嚇成這慫樣兒了你鑽二女乃女乃被窩時怎麼不害怕呢?」
陳三明嚇得面如土色,臉都綠了,指著喜兒結結巴巴地說道︰「你……你胡說……你瘋了……」
喜兒收了笑容,冷笑一聲,「白陪著人家玩兒了這麼久,什麼好處都沒落著;現如今人家玩夠了,象扔塊破抹布一樣把你扔了,你還替人家說話呢,真是個窩囊廢」
陳三明面皮紫漲,兩眼充血,緊攥著拳頭象要打人一樣,樣子十分可怖。可是迸了半晌,卻將拳頭松開,只死死盯著喜兒,一字一頓地說道︰「你把我叫到這兒來到底想干嘛?」
喜兒淡淡一笑,從桌上端了碗茶遞到陳三明手上,道︰「自然是想幫著陳三哥拿回你應該得到的東西。」
「我應該得到什麼?」
「比如……咱們府里的總買辦什麼的,弄好了沒準兒還能弄個總管當當——那不是你該得到的嗎?。」喜兒春風和煦地笑著。
陳三明的喉節急速聳動了兩下,眼楮里閃現過一抹異樣的光彩,臉上陰晴不定地瞅著喜兒,似乎在琢磨她這話的可靠性。
喜兒深深地笑道︰「甭琢磨了,我既然把鑽被窩的話都說出來了,自然有我知道的路子。你只說你覺得我剛才說的話怎麼樣?」
「你準備怎麼做?」沉默了好半天,陳三明終于問了出來。
喜兒閑閑地剔著指甲,氣定神閑地吐出兩個字︰「捉奸。」
「什麼?」陳三明驚跳起來,臉上的肌肉不住地抽搐著。
「放心,我有分寸,不會有別人知道,去捉奸的就我一個人」,喜兒笑著拍了拍陳三明的肩膀,壓低了聲音道︰「你跟二女乃女乃好自然也是有貪圖的,現在你什麼都沒撈著不說,她樂呵夠了現在連門都不讓你進了,難道你心里不恨?你甘心?」
一句話戳了陳三明的肺,他迸得臉紅脖子粗,老羞成怒地切齒恨道︰「今兒是平兒那死蹄子拿著雞毛當令箭,二女乃女乃並沒有不讓我進門……」
「關平兒什麼事?你少說她」喜兒臉一板︰「若不是二女乃女乃讓她轟你,她一個丫頭敢做這個主?你別自作多情了,人家早厭煩你了,你還做夢呢。我跟你說,你若不趁著現在她對你還有點余情,抓緊時間搗騰點好處,再過一陣,只怕屁都涼了。」
陳三明低頭尋思了半日,遲疑地說道︰「你為什麼這麼熱心?這……恐怕不好吧?萬一鬧大了,咱們誰都沒好日子過……」
喜兒不耐煩地說道︰「因為她對我欺壓太甚,我不服,不過找個機會打打她的銳氣罷了;你也能趁此機會要挾她一下子,咱們各取所需。你放心,到時候按著她的頭叫她按手印畫押,她一輩子的把柄就在咱們手里了,到時候你想在咱們府里呼風喚雨還不憑你一句話?」見陳三明猶自沉吟不決,進而說道︰「過了這個村沒這個店,你現在不干這一票,等她過幾日徹底對你冷下來,你再也約不出她來的時候,只怕會後悔死你你放心,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她知,再不會出差錯的。」
陳三明低了半日頭,終于將牙一咬,道︰「好她不仁,我不義,人不為已天誅地滅你說,咱們怎麼干?」
喜兒嘴角上揚,淺淺一笑,附耳對他竊竊私語了幾句,陳三明邊听邊點頭,片刻後便悄悄離開了喜兒的屋子。
等到王熙鳳從賈母處回來,平兒瞅了個空便將如何把陳三明轟走的事跟她說了一遍。鳳姐听了半天沒吭聲。
平兒道︰「女乃女乃生氣了?」
王熙鳳頓了頓,笑道︰「也好,前幾日我已經不見他了,今兒你這麼著,就算是徹底斷了,我也省得舍不得了。」
平兒趁勢道︰「留著他在府里終不妥當,女乃女乃尋個由頭把他遠遠打發到莊子上去才好,或是到南京去看房子。」
鳳姐微一點頭,嘆了口氣道︰「沒兩天就過年了,過了這幾天吧。」——
第二天,依舊是豐兒陪著鳳姐往賈母那邊伺候晚飯,平兒依舊在家給大姐兒做那沒完工的針線活兒。
過了約模一個來時辰,豐兒獨自回來了。
平兒問︰「女乃女乃怎麼沒一道回來?」
豐兒道︰「伺候完老太太的晚飯,女乃女乃說要往大*女乃那邊看看蘭哥兒去,叫我先回來了。」
平兒「唔」了一聲,沒有在意,繼續埋頭于手中的活計。
過了一刻鐘的工夫,忽見素雲走了來,進門便笑道︰「我們女乃女乃明兒想帶著蘭哥兒回我們外老太太家看看去,叫我來跟二女乃女乃說一聲,明兒好派車馬。」
平兒驚詫地看著她道︰「二女乃女乃不是在你們那里麼?怎麼倒又跑過來說?」
素雲也愣了,說︰「沒有啊,二女乃女乃沒上我們那邊去啊?」
平兒有些納悶,不知鳳姐獨自一人,一個丫頭不帶,會去了哪里。便把豐兒叫過來,問她來回路上可踫著哪位太太或姑娘了沒有。豐兒想了一會,道︰「太太和小姐們倒沒見著,不過晚飯前,往老太太那兒去的路上,見著陳三哥了,停了轎跟女乃女乃說了兩句什麼話。」
平兒一听這名字心里便發堵,彼時素雲已經去了,平兒悶悶地坐在炕上,再拿起針線來便有些無精打采。心里暗暗有些埋怨鳳姐︰昨兒才答應得好好的,今兒又這樣;大概是怕自己知道了又要在她耳邊聒噪,所以干脆撒了個謊,這會子想必是借著夜色跟那廝……
她一邊心里暗惱,也只得對豐兒道︰「我剛听見二爺回來了,你去準備熱水吧。」
豐兒向外頭張了張,道︰「二爺回來轉了一圈,在梨蕊姐姐屋里坐了一下子,好象又出去了。」
平兒又是微微有些詫異,便停了針,疑惑地說道︰「又出去了?這麼晚了還去哪兒?也沒听見大老爺那邊叫呀。」頓了頓,道︰「你到喜兒那邊瞧瞧去,看二爺在那邊沒有。」
豐兒應了一聲出去了,平兒拿起針,恍恍惚惚地也不知扎到哪里去了,只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兒似的,說不出來的異樣之感。
須臾,豐兒回來了,道︰「奇了,喜兒姐姐也不在。」
平兒臉上神色一變,只愣怔了片刻,便臉色煞白,低低地叫了一聲︰「壞了」立刻拋下手中活計跳下炕,一陣風般往院子外頭沖去。
天寒地凍,北風呼嘯,陳三明在王熙鳳這邊院牆外的那條夾道里抱著肩膀不住地跺著腳,只一炷香的工夫便凍得手腳麻木了。好容易才等到那扇窄窄的木門無聲地被推開,王熙鳳急匆匆走了進來。
陳三明慌忙迎了上去。
這晚的月光十分晦暗,王熙鳳身上系的一襲暗紅色的錦緞披風,也被濃濃的夜色暈染成一團漆黑,連五官輪廓也看不分明。
她在陳三明面前站定,語調急促地低聲道︰「你那會說有急事找我,到底什麼事?快說,我得馬上走。」
陳三明往她進來的那道門瞅了一眼,便將聲音微微提高了一些,作出極哀怨的樣子,顫聲道︰「我若不這麼說,你是不是再也不準備見我了?你不知道,我,我有多想你……說著,便伸出雙臂,一把將她摟入懷中,嘴唇便壓了上去。
王熙鳳急忙將他用力一推,皺了眉低聲斥道︰「要死了,這是什麼地方,你也敢動手動腳的?快說什麼事?你二爺馬上就要回院子里來了。」
陳三明深吸了口氣,道︰「我知道女乃女乃厭煩我了,我也不想再給女乃女乃添麻煩,我準備明兒就回老家去,所以今晚上特來跟女乃女乃辭行的。想不到女乃女乃竟然這樣絕情……」
「你明兒要走?」王熙鳳一愣,那雙推阻他的手不由得就垂了下來,聲音也不由自主和緩了下來,嘆了口氣道︰「要走,也等過完年再說吧。」
陳三明搖了搖頭,輕聲道︰「我已經決定了。只是,只是心里舍不得女乃女乃……」說著那聲音竟哽咽了起來,一雙手臂又環上了王熙鳳的腰,嘴唇復又壓了上來。
這一回,王熙鳳沒有躲。
突然間,夾道那頭一聲爆喝,猶如平地里起了一聲炸雷︰「不要臉的奸夫yin婦,竟敢背著我在這里苟合?」隨著這聲怒喝,賈璉已如離弦之箭般直沖了過來。
陳三明登時嚇傻在當地。他一時沒有想明白,明明說好的由喜兒來捉奸,當場逼著王熙鳳寫下悔過文書,怎麼賈璉會突然冒了出來?
他來不及細想,唯一的念頭就是跑路,怎奈一雙腿不爭氣,愣是象灌了鉛般邁不開步子,而轉瞬間,賈璉已沖到了近前。
王熙鳳同樣嚇得七魂失了六魄,她本能地就推開了陳三明,提著裙子轉身便跑,才跑了兩步,便覺得披風被人一把抓住,她也不知從哪里生出一股力氣,低頭便沖那只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賈璉吃痛,怪叫了一聲,忙松了手,王熙鳳沒命地抽身就逃。賈璉既想著要追她,見陳三明已向相反方向逃去,又想著不能這廝跑了,一時間也是手忙腳亂,顧了這頭顧不上那頭,狼狽至極。
到底還是對奸夫的仇恨更大,一個箭步就上去,從後面一腳將陳三明踹翻在地,騎上去掄起拳頭就朝他臉上頭上一頓猛揍。一邊揍,一邊滿嘴里罵道︰「綠帽子戴到你二爺的頭上來了?你個小王八羔子,看我今兒不把你黃子打出來」
就在這當口,黑暗中只听進口的門處一個細細的的聲音低低地急促地提醒他︰「二爺,先去捉跑的那個人」
賈璉猛然被提醒,站起身朝著地下的陳三明下死勁兒啐了口唾沫,又照著胸口狠狠踹了一腳,嘴里一邊罵罵咧咧著,一邊朝鳳姐這邊發足狂奔。
才奔出出口的門,猛不防跟一個人撞了個滿懷,定楮一瞅,卻是平兒。
平兒死死抓著賈璉,用身子擋住門口,怯怯地低叫道︰「二爺往哪里去?二爺走慢些,小心絆摔了……」
賈璉這時哪里顧得上她,嘴里罵了聲「滾」,一把將她推到一邊。平兒卻又欺身上前,拽住賈璉的袖子,道︰「二爺這是怎麼了,有什麼話好好說啊……」
賈璉氣得眼前金星亂冒,抬手給了她一巴掌,頭也不回地大步往自已院里跑去。
王熙鳳此時已跑回了院中,雖然已經嚇得魂飛魄散,臉上卻努力保持著鎮定。心里已拿定了主意,只咬緊牙關給他來個死不認帳,反正他沒有把自己當場按在床上,只能嘴硬到底了,否則還能有什麼法子?
她才將頭發攏了攏,賈璉已經一把甩開簾子沖了進來,上前就當胸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喝罵道︰「死yin婦這回還有什麼好說的?走,跟我見老太太去這回我一定要休了你」
王熙鳳渾身哆嗦,臉上卻作出驚恐的神色,道︰「你在說什麼?我才從老太太那兒回來,都不知道你在搞什麼,你罵誰yin婦?」
這邊一鬧,院子里的丫頭婆子們俱都圍在屋外的廊上,人人面露驚疑之色,交頭接耳猜測發生了何事。
賈璉見她居然死到臨頭還這麼嘴硬,氣得臉色鐵青,吩咐一聲︰「來人,到二門上叫幾個強壯的小子,到夾道里把她那奸夫陳三明給我綁過來」
不一時,那陳三明便如死狗般王花大綁著被幾個小廝拖了進來,但見他滿臉青紫,眼楮腫得只剩下一條縫,一進門便有氣無力地癱坐在了地上。
王熙鳳兩把抖亂了頭發,撒潑打滾地不依,厲聲叫道︰「你莫要把髒水往我頭上潑你說我和他通奸,證據呢?證據呢?我看是你外頭有了野娘們,找不到理由休我,才這樣陷害我」
賈璉氣極反笑,一撩袍子坐在堂屋的椅上,便命人去請邢王二夫人,接著一腳踹在陳三明身上,道︰「你說,你跟你女乃女乃誰先勾搭的誰?都是在哪兒睡的?你說實話,我興許還能放過你;若跟我打半句馬虎眼,我管保把你那牛黃狗寶掏出來喂狗。」又將手伸到王熙鳳面前攤開,道︰「你瞧這是什麼?這是我剛才從你頭上揪下來的,你還不承認麼?你不承認沒關系,一會太太們過來了,我還另有證人。」
王熙鳳向他手里一瞧,卻見他掌心托著一只光華璀璨的八寶攢珠釵,正是自己平常所佩戴之物,再一听他口中說到「證人」,忽然想起適才在夾道里恍惚听見一個女人在黑暗里低低說了句「二爺,先去捉住她」,當時因為嚇得魂飛魄散,只顧逃命,未及細思。現在一回想,那聲音可不就是喜兒的麼?
這樣一想,今天晚上的「捉奸」竟並非偶然,顯然正是喜兒導的一出好戲。
想到這里,不由氣得肝膽俱裂,再一想到邢王二夫人到了以後的不堪情景,再看到賈璉手中那釵,只覺得眼前一黑,身子搖搖晃晃地就往地上挫去。
正在這時,忽見一人款款走了進來,一徑緩步走到賈璉面前,輕輕柔柔卻又無比清晰地說道︰「二爺,你認錯了人了。天黑,你瞧得不真切。剛才在夾道里和陳三明私通的是我,不是二女乃女乃。」
王熙鳳抬起失神的眼楮向面前這人望過去,但見她穿著一身月白的衣裙,臉上無悲無喜,眼中無波無瀾。
「梨蕊……」她的喉間啞聲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