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兒用力搖撼著王熙鳳的胳膊,惶急地叫道︰「女乃女乃,你快求求二爺你不能眼瞅著梨蕊就這麼……」
王熙鳳渾身抖得如同秋風中的一片枯葉,雙手死死撐著桌子,眼楮直勾勾地瞪著賈璉,一張嘴,聲音異樣的顫抖︰「二爺,梨蕊好歹也是你的枕邊人,你就這麼狠心看著她死在你的面前?喜兒肚子里還懷著,你在這當口殺人,你就不為你那沒出世的孩子積點福德麼?」
夜色已深,門外靜靜的一地慘白的月光,不知是哪個院子里的樹上棲著幾只寒鴉,此時忽然「嘎嘎」地叫了幾聲,撲愣著翅膀凌空飛起,屋里和廊上的眾人俱陡然一驚,再配上鳳姐那異樣淒慘的聲調,便覺渾身上下倏地泛起一陣涼意。
賈璉渾身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只覺頭皮一陣發麻,定了定神,方勉強哼了一聲,道︰「她做下這等無恥的丑事,難道不該死麼?」
王熙鳳臉上一絲血色也無,直挺挺走到賈璉面前,定定地瞅著他,輕聲道︰「二爺,那**說過會答應我兩個條件,我只說了一個,還記得麼?」
賈璉一怔,臉上沉得要滴下水來,冷聲道︰「你什麼意思?「
「現在,我求二爺兌現承諾,答應那第二個條件——」王熙鳳死死地盯著他的臉,一字一頓地說道︰「求二爺饒梨蕊一命。」
賈璉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偷眼望了望王夫人,卻見王夫人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對他二人的話仿佛沒听見;再瞅邢夫人,卻已是黑著臉,擰著眉,不耐煩地沖他咬牙罵道︰「你這個沒出息的貨,處置個不規矩的丫頭,還得看老婆的臉色不成?什麼條件不條件的,別打馬虎眼,趕快辦完了這事我還得緊著回去呢,天可不早了。」
賈璉迸了半晌,終于重重地喘了一口粗氣,躬身向邢夫人道︰「母親,她適才說的那話,兒子尋思著,也有道理。喜兒肚子里那孩子還沒見天日,這當口,確是不宜……不宜……不然,就饒了她,把她送到莊子上看管起來算了……」
邢夫人黑著臉半晌沒言語,末了便站起身,冷哼道︰「你的人,自然隨你處置,我也懶得管了。只是紙里包不住火,知道這事兒的人已有不少,只怕明兒就傳到老太太耳朵去了,你自個兒琢磨著怎麼遮掩吧。」說畢,也不等王夫人,一徑上車去了。
當晚,王熙鳳便發起了高燒。梨蕊被送走的時候,並沒有見到最後一面。
直到傍晚時分,跟著車押送梨蕊的兩個婆子回來了,慌慌張張地進來,不敢驚動鳳姐,只悄悄把平兒叫到院里,湊在耳邊惴惴地說道︰「半路上,梨蕊姑娘說要下車方便,誰知田邊正有口井,她一下車就奔著那兒跑過去了。我們倆一個沒拉住,她就,她就跳了井了……」
平兒腦子里轟然巨響,人就成了木雕泥塑一般。過了好久,臉上被冷風吹得刺骨生疼,用手一模,才發現臉上早已淚痕狼籍。
「尸首可打撈上來了沒有?」平兒用手背狠命抹了一把臉,哽聲問道。
「那里離咱們莊子上還遠,天寒地凍的,附近的村子里沒人願意干這營生……」婆子互相對視一眼,為難地囁嚅道。
平兒一言不發地轉身回屋,取了三十兩銀子和自己一套從未上身的新棉衣出來,一並交給兩個婆子,強忍悲聲,道︰「勞煩兩位媽媽從咱們府里帶幾個人連夜再去一趟,她夠可憐了,不能讓她在那冷水里再泡一晚上……」一邊說著,只覺得心里象猛地被扎了一刀般疼痛難忍,淚水頓時洶涌而出,連忙以手掩口咽住悲聲,繼續說道︰「這身衣裳,就請兩位媽媽幫著替她裝裹裝裹,盡著這些銀子把她的身後事辦一辦,剩下的錢媽媽就和跟去的人分一分吧……」
兩個婆子互視一眼,心里暗自一盤算︰撈人,置口薄棺外加請人刨個墳坑,最多花不上五兩銀子,連裝裹衣裳都是現成的,更省了。剩下二十五兩白花花的銀子就算是干落下的,這可是個美差。當下便也擠出兩滴淚,齊聲道︰「平姑娘放心,這也是行善積德的事,就交給老婆子們辦去吧。」
待她們走後,平兒將頭抵在門框上捂著嘴又哭了一會,方才進屋去瞧王熙鳳。此時鳳姐躺在炕上,渾身火燙,唇上燒得起了燎泡,只是含含混混說著胡話。
平兒坐在炕頭守了鳳姐一夜,但見她滿面赤紅,象烙餅一樣在炕上翻來覆去,不時虛弱地申吟出聲,賈璉卻根本沒有再露過面;再一想到梨蕊,對著桌上一燈如豆,只覺得說不出的淒涼。
第二天,王熙鳳退了燒,病懨懨地靠著床頭坐著,問︰「昨兒跟到莊上的女人可回來了?梨蕊可安頓好了?」
平兒屈一膝半坐在炕沿上,正捧著碗喂她吃粥,听了這話,不禁手一抖,連忙垂了眼皮,勉強說道︰「安頓好了……」
王熙鳳咳嗽了一聲,嘆了口氣道︰「等到捱過這一陣,我再慢慢求求二爺把她接回來,就送到咱們的家廟里去,好歹也能清清靜靜的衣食無憂。那些犯了錯被押到莊上的姨女乃女乃們,我是知道的,哪里有好日子過……」頓了一頓,緩緩地哽聲道︰「說到底,是我害了她,我對不住她。等到她回來,我定要好好補償她……」
平兒急速眨了眨眼楮,兩顆淚珠便順著面頰一路滾落到地上。恰在此時,賴大家的含著笑走了進來給鳳姐請安。平兒連忙悄悄抹了把臉,站起身給賴大家的搬了一張杌子放在炕邊,含笑道︰「賴大娘請坐。」
賴大家的忙謝了坐,凝神向鳳姐臉上瞧了瞧,點頭道︰「女乃女乃今兒氣色好多了,昨兒晚上可把人嚇著了」,便又瞅著平兒,含笑道︰「也是女乃女乃教得好,屋里有平姑娘這樣的人,又聰明又和氣,侍候主子又盡心盡力,實在是難得……」連說,邊拉了平兒的手,只管笑眯眯得從頭看到腳。
平兒被她瞧得渾身不自在起來,又有心事,不覺便漲紅了臉,搭訕著去倒了一杯茶來雙手遞給她,恭敬地笑道︰「大娘今兒可是有什麼事情要回?女乃女乃身子不好,若是不大要緊的事,就改一天再說?」
賴大家的微眯著雙目,頗有深意地含笑瞅了她一眼,道︰「我進來一是給女乃女乃請安,另一個就是眼瞅著不兩天就要過年了,才剛老太太說府里有差不多到了年紀要放出去的丫頭小子們,該配人的配人,不如就趁著這一兩天放出去,也好叫他們合家過個團圓年去。」
王熙鳳靠著大引枕,將手在手爐上焐著,听了這話,便點頭道︰「老太太向來是體恤下人,連這個都想到了——賴嫂子帶著花名冊沒有?我瞧一瞧。」
賴大家的忙站起身,從懷里掏出一本冊子雙手遞了過去,又另外從袖中掏出一張紙來,笑道︰「冊子上是總的人頭,到的歲數的我都單列在這張紙上了。」
鳳姐便先往紙上看,當下便指著一個名字詫異道︰「這個大嫂子屋里的青風,我記得她年紀不大呀?也要放出去?」
賴大家的笑道︰「她是大太太那邊的王善保家的看上了,討了她去給她佷子作媳婦。」
鳳姐低了頭再看,又道︰「二姑娘屋里的浮萍不是也才十六?」
賴大家的笑道︰「二女乃女乃好記性。她雖是賣斷的死契,她娘仗著咱們府里主子慈悲,厚著臉皮進來求老太太,說她老子得了重病,想見閨女。老太太便說「什麼契不契的,難道為了張紙,還不讓她在老子面前最後盡盡孝不成?」當下便讓她娘領著她回家了。
鳳姐听了,便將那紙一折,遞還給賴大家的,笑道︰「自來也沒見過比老太太更慈悲的了,我看過了,很妥當,賴嫂子便照著這名單辦去吧。」
賴大家的便將冊子仍舊收進了懷中,且不走,只坐著慢慢喝著茶,一邊不住地打量平兒。
鳳姐見她的樣子,有些詫異,道︰「嫂子還有事?」
賴大家的只是躊躇地笑著,又喝了兩口茶,方清了清喉嚨,道︰「的確是還有件事想求女乃女乃……」當下便轉頭對平兒笑道︰「我想跟二女乃女乃說兩句私密話,平姑娘能不能略避一避……」
平兒連忙放下手里的活計,笑了笑,轉身退出了屋子,順手帶上了門。腦中回想著適才賴大家的古怪神情,心里沒來由打了個突,便將腳步放得重重的一徑向西廂走去,走到院中卻又躡手躡腳地折返了回來,半蹲了身子在窗下,凝神細听屋內動靜。
只听賴大家的有些局促地向王熙鳳恭聲笑道︰「我也想趁這機會老著臉求求二女乃女乃……我看著女乃女乃屋里這平姑娘實在是好,想求女乃女乃把她賞給我家那小子,就只不知道我們小子有沒有這福份……」
平兒听到這里,頓覺一顆心猛地狂跳了幾下,下意識地將手按在胸口,定了定神,連忙將身子再挪得近些,細听鳳姐的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