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平兒正半蹲在窗下凝神細听屋里的動靜,忽听背後輕輕有人叫了一聲「平兒……」
平兒忙回了頭一瞅,竟然是喜兒。
「你?」平兒打心底說不出的不舒服,當下站直了身子,面無表情地說道︰「你怎麼來了?」
「瞧你這話說的,二女乃女乃病了,我自然要過來伺候啊」,喜兒在院子里站定,面色坦然,絲毫看不出驚慌,唇邊竟微有笑意。
平兒看著她平靜的微笑,心頭的震驚簡直無以言表,當下也顧不得再偷听屋里的談話,急步到喜兒面前,努力壓低了聲音,怒道︰「你怎麼還能笑得出來?梨蕊已經死了,你知道嗎?。」
喜兒淡淡道︰「是麼?真讓人難過。」
「你竟然一丁點都沒覺得心理不安?」
「我為什麼心理不安?她死了,跟我有關系麼?又不是我害的她。」喜兒斂了笑容,眉頭一皺。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冷漠了?好歹,大家一起相處了這麼多年……何況,你不殺伯夷,伯夷因你而死……」平兒不由得慢慢後退了一步。呵氣成冰的天氣,只覺得渾身血液都漸漸地冷了,嘴唇澀澀地張不開,吐出來的字句微微帶著顫音。
「就算是是我干的,難道我有什麼錯麼?她偷人總是事實,這個你也知道吧」,喜兒沖口而出,繼而又打住話頭兒,道︰「好啦,你別瞎疑心了,二爺不是都說了麼?他偶爾從夾道那里過,听見里頭有人說話,這才發現……」她沒有說下去,轉而親熱地拉住平兒的手,笑道︰「算了,不說這個了。走,咱倆一起進去看二女乃女乃去。」
平兒沒有動,用一種很陌生的眼神看了看喜兒,抽出手,低垂了眼簾,微不可聞地說道︰「該說的該勸的我已經都說過勸過了。你——好自為之,自求多福吧……」
恰在這里,屋子里傳來王熙鳳的聲音︰「是誰在院子里說話呢?」
平兒抬眼望了望正房門上低垂的大紅撒簾門簾,又瞅了瞅平兒,沒再說二話,只低了頭,默默地往自己屋里走去。
喜兒連忙應了一聲「女乃女乃,是我」,抬手模了模鬢角,定定神,這才緩步進房。
喜兒完全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個樣子。
她原本算計好了,讓陳三明把王熙鳳約到那條夾道內,那是一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的所在。先事先藏在暗處,自己和賈璉分守進出兩門,待那「奸夫yin婦」進了夾道,兩邊的門頃刻間便落上鎖,連個小廝都不用帶就能甕中捉鱉了;接著便立刻知會邢王二夫人,帶了管事的過來當場拿人。任是王熙鳳再厲害,再巧舌如簧,這種情形下她也無話可說了。
接下來,自然就是休妻。當然,休妻以後賈璉還會再娶,可那時自己已經安安穩穩把孩子生下來了,如若真象在揚州時那個算命先生給算的,她這一胎必是男孩的話,生下來便是庶長子,也尊貴著呢;何況就算他再娶,畢竟出過這樣不名譽的事,又是繼室,肯來作親的人家自然不會太顯赫,她有兒子在手,未必就會怕了這麼一位新女乃女乃。
她把一切都算計好了,可是千般思慮之下,卻無論如何沒想到,賈璉作為當事的苦主兒,雖然開始答應得好,真一見了「奸夫yin婦」摟在一起的場面,當場氣了個倒仰,早把鎖門的事忘得一干二淨了,只一門心思地撲過來打人,倒讓王熙鳳趁亂跑了。
自己在夾道那頭看著干著急,又不敢吭聲——萬一不成,總得留條後路。眼瞅著王熙鳳已經跑了出去,情急之下,沖口而出提醒了賈璉一句,那種混亂的場面下,王熙鳳估計不大會听到。
賈璉已經夠讓她惱火的了,半路又殺出個梨蕊,煮熟的鴨子就這麼飛了。喜兒又怒又怕,躲在屋里兩天沒出門,偏王熙鳳又病了,一味地躲著只怕會讓她疑心,因此硬著頭皮過來請安,順便瞧一瞧形勢。
進到房中,見王熙鳳正靠在床頭跟賴大家的說話,自己不敢造次,先滿面含笑地上前給鳳姐行禮,復又向賴大家的問好。
王熙鳳並不向她看,只微笑著向賴大家的道︰「賴嫂子,我才說的,你看行麼?」
賴大家的忙也笑道︰「我原本就不該在這時候提這個事,女乃女乃這麼客氣,倒叫我心里更不安了。」說著便站起來,道︰「那女乃女乃好好歇著,我先出去了」,說畢,又沖喜兒微微點了個頭,便轉身出了屋子。
王熙鳳將手邊小幾上的茶盅端了起來,閑閑地喝了兩口,方抬眼看著喜兒,微微一笑,道︰「肚子眼瞅著這兩天又大了一些,產期在幾月?」
喜兒見她神態淡然,笑容和煦,一丁點怒意都沒有,顯然是並沒有懷疑到自己身上,這才放下心來。因為適才神經繃得緊緊的,忽然一放松,只覺得全身上下軟軟的象抽了筋一樣,甚至微微有些眩暈。
定了定神,連忙恭聲應道︰「回女乃女乃的話,是明年三月底。」
王熙鳳點了點頭,眨了眨眼楮,笑道︰「這小東西倒會挑日子,煙花三月桃紅柳綠的,不冷不熱正是好時候。」
喜兒越發放松下來,見豐兒正端了湯藥進來,便上前接了,半屈了膝在炕沿上坐了,拿小銀勺舀了一勺,小心翼翼地伺候著鳳姐吃藥,一邊笑道︰「他是舒服了,我可是遭了大罪了,從一懷上就開始吐得七葷八素的,到現在都五個多月了還沒緩過來呢。」
說著,又殷勤地將茶盤里的小碟捧過來,里面有松子糖,給鳳姐配著順藥吃的。
王熙鳳被那藥湯子苦得連連哈了兩口氣,忙拈了一粒糖放進口中噙了,半晌方笑道︰「我懷大姐兒的時候也吐得活不成了,老太太告訴我一個方子,照方煎了吃了兩劑,就好多了……」
喜兒忙笑道︰「倒是個什麼方兒?女乃女乃說給我,我也煎了吃去。再要這麼著,我可受不了了。」
王熙鳳偏著頭想了想,道︰「好象有生姜,有桔皮……還有什麼來著?記不清了,等我叫平兒過來,方子是她收起來了。反正我吃了是有效驗的,不知你怎麼樣。」說著便揚聲叫平兒。
平兒走進房里的時候,正瞧見鳳姐和喜兒兩個有說有笑地坐在一處,長篇大論地探討著生孩子的問題,一個虛心求教,一個傾囊相授,場面極其和諧融洽。
平兒有些錯愕,只覺得這種氣氛說不出的詭異。若是一個滿面寒霜,一個噤若寒蟬,反倒覺得沒什麼不妥。
當然,鳳姐並不一定覺察到了什麼,可是……
她沒言語,開箱子去找出那個方子來,遞到喜兒手上,順便快速地望了王熙鳳一眼,後者渾若未覺,只伸出縴縴玉指,指點著方子,耐心地說道︰「這個姜汁,你可要少放一些。不然辣死了……」
喜兒連連點頭,細心地將方子折好,塞進袖中,順勢捶了捶後腰。
王熙鳳便體貼地說道︰「你身子沉了,以後不用早晚過來請安,悶了時過來陪我說說話兒就成了。孩子最重要,可馬虎不得。現在回去歇著吧。」
喜兒便站起身,向鳳姐福了一福,恭恭敬敬地退後兩步,方才轉身出了屋子,臨出門時沖平兒展顏一笑,笑容極其燦爛。
平兒將藥碗和糖碟子收進茶盤,喚了小丫頭端出去,心底猶自有一絲不安,臉上就露出些恍惚之色。王熙鳳瞅著她便是一笑,道︰「你發什麼呆,是不是還在猜你賴大娘今兒過來找我什麼事?」
平兒一驚,這才將心思拉了回來,不禁面上微紅,借著去給鳳姐掖被子便把頭低了下去,裝作漫不經心地說道︰「女乃女乃跟賴大娘必是商議著府里的大事,我哪里猜得出來?」
王熙鳳坐起身,用手指在平兒額角一戳,笑道︰「別在我面前裝蒜了。賴大家的今兒來給他小子提親,想要你給她作兒媳婦,你會不知道?」
平兒臉上的紅暈更深,頓了頓,方低聲道︰「的確不知道,賴大娘之前從來沒跟我提過……」
「她沒提?那小榮相公也沒提過麼?」王熙鳳眼中的笑意頗為意味深長。平兒心里又是一驚,連忙垂了眼簾,把臉上的神色放得不勝惶恐,狀,瞅著自己的鞋尖,道︰「女乃女乃這麼說,平兒就擔不起了。府里的規矩,下人有了私情,罪過就大了,何況還是與平民外男……」
「得了,咱倆現在的情份還提什麼罪過不罪過的」,鳳姐嘆了口氣,拉過平兒的手,道︰「往揚州去了一趟,回來的路上,我就瞅著那小榮相公看你的眼神不同尋常了。我心里把你們倆放在一處思量了不止一次了,真正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對兒就是賴大家的不來提,我也早想好了,將來把你配給他……」
平兒猛地抬起頭,不敢置信地望著鳳姐。
王熙鳳臉上卻漸漸浮現出一層落寞之色,將平兒的手輕輕拍了拍,良久方緩緩說道︰「你這幾年對我盡心盡力,我都瞧在眼里。你放心,我將來絕不會委屈你的。只是現在,我實在是……你也看見了,我現在身邊哪兒還有能信任的人?偏生梨蕊也不在這兒了,你要是也走了,讓我勢單力孤一個人,可靠誰去呢?」
說著,眼圈竟是一紅,聲音也不禁哽咽了起來。
「女乃女乃……」平兒咬著唇,心里亦是一痛,復又一沉,滿心里一時不辨是何滋味。
「你放心,小榮相公也不過才十七八歲吧?你只要再陪在我身邊三年,最多四年……到時候我再教出兩個好丫頭來能接了你的手,我一定就把你風風光光地嫁給他」鳳姐兩眼中滿是欠疚,緊握著平兒的手,懇切地說道。
「四年……」平兒有些茫然地重復著她的話,最終垂下了眼皮。「我去看看女乃女乃的晚飯……」她一邊說著,一邊慢吞吞退出了屋子。
才出了院子,便見那暮藹沉沉的天際,遠遠地飛來了一朵白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