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兒嚇了一跳,心想,這天還沒黑透,鴿子怎麼就來了?
眼瞅著那朵白蓮花在半空里盤旋了一會,方俯沖下來,竟然收了翅子輕飄飄落在了她的肩頭上。
平兒又驚又喜,沒料到這小東西居然還能認得人,連忙把它捧到掌心里,飛也似地回了自己的屋子。
因為還是害怕被人發現,不得不小心謹慎,平兒早就與賴尚榮商議好,如果有什麼想說的,就逢初一,十五這兩天再使鴿子傳書,平時還是老實本份些好。今天並不是送信的日子,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急,看來定是與賴大家的今兒來求親有關。
果然,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一上來就是很惶急的口氣︰「今天讓我娘去求親了,二女乃女乃沒有答應,不知道她跟你提起這事了沒有?你別著急,過兩天我請祖母直接去求老太太去,祖母在老太太面前還是能說上話的,你放心。」
平兒手里捏著這巴掌大的紙片,輕輕咬著嘴唇,心里五味雜陳。喜悅是肯定的,不舍是真切的,煩惱也是必然的,摻雜在一起就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緒紛亂
賴嬤嬤在賈家伴著老太太四十余年了,地位極高,就連年輕的小主子們見了都要行個半禮,由她去直接跟賈母提,不怕王熙鳳不依。可是……此時此刻,平兒實在不願意讓他搬出老太太來壓鳳姐一頭。尤其是她現在的處境那樣糟,她怎麼忍心棄她而去呢?
剛剛穿越過來的時候,她一切都唯求自保,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月兌身。遇到一個心儀的男人,離開這里去過自己逍遙自在的小日子,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可是,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這個男人出現了,機會就在眼前,她卻有些遲疑了。
三四年,說短也短,一眨眼就過去了;說長也長,因為每一天都存在變數。何況……平兒心里忽然一驚,前世看紅樓,實在太粗糙了,她甚至完全沒弄清楚賈家最後被查抄敗落,諸芳風流雲散的準確時間。從這一年黛玉初進賈府算起,十年有沒有?平兒凝神細想了一下,搖搖頭否定了自己。黛玉若在賈府里生活了十年還沒嫁,她得多大了呀……
那麼,也許就只剩了三年五載的繁華了嗎?平兒頭一次想到這問題,竟然驚出了一身冷汗。難道,不能在自己全身而退之前,做些什麼,改變些什麼嗎?
她伏案良久,對著燈下平鋪開的信紙出了好一會子的神,幾番躊躇,紙上仍是一片空白。直到天將破曉,方提起筆來,寫了兩行字︰「我已知道了,心里十分欣慰。大娘才跟二女乃女乃提過此事,再轉而去求老太太,倒顯得不好,不如緩一緩再說。」
本來還寫了一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寫完自己都覺得汗顏,趕緊又抹掉了。
鴿子帶著回信飛走了,過了兩天不見回轉,直到第三天才返了回來。回信只有簡單的一個字「好」,平兒不由得心里又有些糾結。就是在現代,相隔兩地,只能靠偶爾打次電話聯絡感情的男女,維持個三四年能始終如一的,恐怕也並很多見;何況這還是古代,賴家就這一根獨苗,能容他年過二十還不娶親麼?
王熙鳳一時卻似乎並沒有從別處再補兩個丫頭過來的意思。已進了臘月中,莊頭來送歲租,鳳姐會同了內外帳房清點銀錢貨物;又忙著打點送給親朋好友往來各府的年禮,光每天擬禮品單子都要忙到後半夜;接著又是府里各院掃塵,主子奴才添置新衣,祭灶等等諸多煩瑣的事,只忙得鳳姐連坐下吃口飯的工夫都沒有。
平兒便也不提增補丫頭的的事,只令香兒多在內室走動,暗暗將近身侍候的各項事宜盡數教授于她。
這天,已是臘月二十七,邢王二夫人被一位相熟的官眷請過去吃酒席,王熙鳳推病沒去,
賈珍那邊把自己莊上送來的年貨派人送了一車過來,另有兩籠子花哩胡哨的的長尾山雞,叫了個婆子直接送到鳳姐院子里,說是給大姐兒看著玩的。
王熙鳳心情不錯,讓那婆子開了籠子,把山雞放到院子里,自己從女乃媽手里把大姐兒接了過來,抱在懷里,就站在廊上,笑嘻嘻地指點著那滿院子亂跑的山雞給大姐兒瞧。
有一只體態雄壯,五彩斑斕的大公雞忽然撲愣著翅膀,呼啦啦飛起了丈許多高,嚇得大姐兒一縮頭,便哇哇大哭著直朝鳳姐懷里躲。王熙鳳又是笑又是罵︰「快把這作死的扁毛畜生關起來」,忙不迭地撫著大姐兒的頭,口中念念有詞︰「模模毛兒,嚇不著……」
寶玉和黛玉兩個恰好正進門,寶玉便笑道︰「把那東西弄到院子里做什麼,怪髒的。珍大哥給我送了一大箱子炮仗,我拿了兩個好看的,放給妞妞瞧瞧。」
鳳姐笑道︰「少胡鬧,才剛都差點把魂兒嚇丟了;你再放炮仗,更好了。」
寶玉道︰「不妨事,這個是煙花,不響,好看著呢」,說著便興興頭頭地讓小丫頭點香去。
鳳姐便笑對黛玉道︰「娘娘賞下來的東西,剛著人給你們送過去了,你可收著了沒有?」
黛玉忙道︰「收下了,所以過來謝謝二嫂子」。
說話間,卻見寶釵帶著一個婆子笑盈盈地走了進來,旁邊還跟著襲人。一進門先和鳳姐等人見過禮,方含笑道︰「鳳姐姐讓人給我送過去的東西,我收下了。這盒子里是我自己做的兩樣粗點心,請嫂子嘗一嘗,做得不好,別見笑。」說著,便從婆子手里把點心盒子接過來,遞給了平兒。
王熙鳳嘻嘻笑著道「生受」,當下便就著平兒的手把盒子打開,見是一樣棗泥核桃方糕,一樣花素燒麥,做得極其精致,大姐兒一見就吵著要吃。
王熙鳳拿了一個素燒麥給大姐兒,點頭贊道︰「寶釵妹子的手藝,連咱們家做了十幾年白案的廚娘都比不上,就只是我最近牙疼,甜東西吃不了,不如我就借花獻佛,把這糕送給林妹妹和湘雲妹子吃去吧,放在我這兒白糟蹋了。」
寶釵還沒說話,襲人已笑道︰「寶姑娘事事想得周到,怎麼會少得了林姑娘的?不但老太太,兩位太太,幾位姑娘都送了,就連趙姨女乃女乃和周姨女乃女乃那里也都有,二女乃女乃的就留下給大姐兒吃吧。」
王熙鳳便笑了笑,命平兒把點心收了。
襲人將懷里抱著的一件大氅給寶玉披上,向眾人笑道︰「我才到寶姑娘那里幫忙去,正見著娘娘賞下來的禮,里頭有個金項圈,做得好精致,那樣式在外頭都沒見過。我就納悶是不是宮內有單獨的做金銀器的作坊呢?」
寶玉便「咦」了一聲,向寶釵問道︰「寶姐姐,娘娘賞你的是一個金項圈?」
寶釵含笑點頭︰「還有一份紙筆,兩個元寶。」
寶玉心里疑惑,只道娘娘賞錯了,正欲再問,忽見平兒連連向他使眼色,頓時想到黛玉和其他姐妹得的賞賜只是一份紙筆和元寶,連忙生生將這話咽了回去,搭訕著笑道︰「哎呀,說話說得我這香都燒了一半了,這炮仗還沒放呢」,忙忙地就跑到院中,將手里拿的一個煙花筒子插在當地的炮架子上,蹲了身就去點捻兒。
襲人在一旁心驚肉跳地瞅著,一迭聲地說︰「眼楮離遠些……當心呀……」手已抓著寶玉的腰帶,隨時要將他推向一邊的樣子。
只听那炮捻兒呲呲作響,轉瞬間就燒到了頭,忽然騰地噴出一個火紅的小火球,直直地射向天際,在半空里炸成一片五彩斑斕的星星雨翩然下落;繼而又噴出碧藍的,桔黃的各色火球在半空中紛紛炸開,一時間滿天光華璀璨,好不漂亮。
最後一顆火球噴出去以後,並未炸開,而是從空中飄飄搖搖降下一物,滿院子的丫頭們都仰著臉瞧,又是拍手又是笑。等那東西輕飄飄落到丈許高的地方,才發現竟是一幅尺來長的小畫兒,引得丫頭們跳著腳地去爭搶。
還是香兒人小機靈,猛地一把將那畫兒撈在手中一瞧,見上面畫的是一幅仕女,眉若春山,眼含秋水,似顰似笑,一手中提一花籃,另一手從籃中捧了花瓣正向外拋灑。畫兒的右上方寫著「天女散花」幾個字。
香兒看看畫兒,又瞅瞅黛玉,拍手笑道︰「這畫上的美人簡直和林姑娘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眾人連忙圍上來一瞧,果然如此,俱都稱奇。
平兒知道這是寶玉為黛玉特意制的花樣兒,也不點破,只瞅著他笑個不住。寶玉見黛玉臉上淡淡的,知道她必是為娘娘賞下來的那禮心里不自在,忙湊到她跟前,笑嘻嘻地問︰「這個炮仗可好看不?」
黛玉也不理他,只向王熙鳳笑道︰「忽然覺得心口疼,我要先回去躺躺」,又向寶釵點了點頭,便低著頭急步走了出去。
襲人便愕然地瞅著王熙鳳,皺眉道︰「這林姑娘,好端端的又是為了什麼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