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才要跟過去,襲人扯住他,皺眉笑道︰「才在寶姑娘那里,薛姨太太還問起你呢,說怎麼這幾日不見你過去逛逛。還是寶姑娘替你撒了個謊,說是可能這兩日身上不好,姨太太倒說一會過去看看你去。你現在還不緊著過去給姨太太請安,好意思的嗎?林姑娘那里反正一天也要去三回的,今兒就少去一回又能怎麼樣呢?」
寶玉听了臉上便有些訕訕的,寶釵忙道︰「要是閑了過去玩玩倒好,若是特意跑過去請安,親戚們之間倒真不必講這些虛禮……」
襲人嘆道︰「他這樣不通人情事故,將來出了這院子出仕為官的,不知要踫多少釘子呢。外頭的人哪里能象寶姑娘這樣豁達寬厚呢?」
一邊說著話,又有兩個媳婦進來回事。寶釵便道︰「二嫂子忙,我就先回去了。」
鳳姐笑道︰「也好,回去跟姨媽說,我略得閑兒就過去看她老人家。」
襲人便沖寶玉使眼色,推著他跟寶釵一起往外走。
等眾人都散了,平兒便抽空悄悄向鳳姐笑道︰「女乃女乃瞧著寶二爺和林姑娘兩個人怎麼樣?」
鳳姐手里拎著一幅繡著百蝶穿花紋樣的緞子在鏡前左右照著,道︰「現在還小,瞧不出什麼來。不過他們這小兄妹倆也算青梅竹馬,看著是比別的姐妹親厚些。」
平兒便趁機道︰「若是以後能親上作親,也是件美事。」
王熙鳳听了這話,忽然觸動心頭舊事,怔了一會,方嘆了一口無聲的氣,道︰「我最願意看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事兒了,不過最終還得看老太太和太太的意思。」
「若是女乃女乃能從中撮合撮合,我看這事兒就成了」,大姐兒在平兒懷里膩了一會,這時已安穩地睡著了。平兒將她輕輕放在炕上,拉了條小被輕輕蓋在她身上,這才站直了身子,看著鳳姐隨意地微笑道。
「只是林妹妹孤身一個人在這里,老太太恐怕也做不得主,畢竟還有林姑父在呢,這事兒還得人家林家定。我估量著再過個三兩年,林妹妹到了說人家的年紀,林姑父相好了人家,揚州就會來人把她接回去了。」王熙鳳雲淡風輕地說道。
平兒一句話就含在嘴里,幾乎沖口而出了,「林姑老爺恐怕活不過明年了呀,不如趁早定下來的好」,話未出口趕緊硬生生又吞了回去,只微笑道︰「我看女乃女乃心里也很喜歡林姑娘,不如在老太太耳邊吹吹風……」
「恐怕老太太更喜歡寶丫頭這樣的女孩子」,王熙鳳微微搖頭道︰「林妹妹是不錯,可就是不如寶丫頭行事大方周全,待人親厚。你瞧瞧她比林妹妹來咱們家還晚呢,這上上下下的提起她來有一個不夸的嗎?林妹妹有才有貌,就是對人太淡了些,家里家外應酬工夫上弱一些。我是滿心里疼她的,只是老太太和太太若是不看好她,我也就別跟著瞎湊熱鬧了。」
平兒便笑了笑,沒再言語,免得說多了倒不好。反正還有時間,事緩則圓。
過了年沒多久,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起來。
很快就到了花紅柳綠的時節。
三月二十三,王熙鳳的母親嚴氏做壽,鳳姐早就梳妝打扮好了,可眼瞅著時已近午,她還歪坐在榻上沒有出門,手里捏著一把小銀匙把玩著,在兩指間滴溜溜轉著,幾上放的一盅茶慢慢涼了。
「還是沒動靜?」平兒才一進門,就見鳳姐抬眼問道。已不知是第幾次這樣問了。
「沒有,穩婆說怕是要難產」,平兒咬著唇,兩手下意識地交叉在一起搓著,神色焦急。
「可別呀,你二爺有個孩子不容易」,王熙鳳這才端了茶喝了一口,又皺眉道︰「誰叫她後來這幾個月連床都不下了,天天就是躺在床上吃。看看,肯定是把孩子吃的太胖了生不下來。」
「不是,穩婆說是個坐胎,又是什麼羊水早破什麼的,听起來很不好……」平兒臉上越發惶急。
「哦?是坐胎啊?那可真不好,橫生倒養弄不好會生死人的」,王熙鳳把茶盅擱在幾上,從梳妝台上拿起菱花鏡,左右照了照,方輕盈地站起身,道︰「走,過去瞧瞧。」
喜兒的院子里比平日熱鬧了很多。
從頭一天半夜忽然開始陳痛起,邢夫人就不斷地打發人過來打探消息。鳳姐這邊特意撥了兩個丫頭過去在廊下伺候著;天亮時賈母也得了信,也使了琥珀過來探問。只見滿院中人來人往,平添了幾許緊張氣氛。
最初的疼痛不過是象經期時的隱痛,其實算不得什麼,偏喜兒躺在炕上听見院子里各處來人探問,便借機不住地大聲申吟呼痛,只把站在院子里的賈璉听得不住地搓手,連連吸著涼氣。
等到太陽漸漸高升到頭頂,那疼痛忽然間一陣重似一陣,從月復部開始,漸漸彌漫到整個腰背,變本加厲地蹂躪著喜兒的身體,直將她痛了個死去活來,而孩子卻遲遲不肯露頭。
可早起時叫得太凶了,浪費了極大的體力,此時真正的疼痛來襲時,喜兒雖然被折磨得幾近崩潰,卻沒有力氣再大喊大叫了,只在那里不住地扭曲著身體,發出一種帶著啜泣的無助申吟。
鴛鴦帶著一個婆子急匆匆走了來,站在院子里沖內說道︰「老太太叫炒了一碗蓖麻籽油炒雞蛋,給喜姑娘吃的,說是有助于滑胎的。」
穩婆忙從屋內走了出來,雙手把那碗接了過去。鴛鴦便趁勢悄聲問︰「喜姑娘怎麼樣了?」
穩婆為難地搖了搖頭,道︰「羊水早破,而骨縫不開,偏又是個坐胎……」
「什麼意思?」鴛鴦不懂,微微皺了眉瞅著她。
「就是……就好比……河里水多,船才好行路;水淺了,那船就容易擱淺了……」穩婆困難地打了個比方,見鴛鴦還是滿臉困惑的樣子,跟這沒出閣的大姑娘卻沒法子再解釋了。
「你只說是好還是不好就行了,我好回去跟老太太回話。」鴛鴦也覺得不好多問。
「就是不好呢,恐怕是要難產……」穩婆故意稍稍說得大聲了些,好讓站在不遠處的賈璉也听得到,省得萬一有事牽連到自己。
「啊」鴛鴦輕輕叫了一聲,臉色變得凝重了些許,沖賈璉屈膝行了禮,便急匆匆地去了。
鳳姐過來的時候,正听見屋子里傳出喜兒撕心裂肺的兩聲大叫。她斜睨了旁邊的賈璉一眼,見後者不由自主地渾身一哆嗦,臉上的肌肉也隨著抽搐了兩下,不禁微微冷笑道︰「我生大姐兒的時候,也疼得渾身冒汗,也沒見二爺在院子里站上屁大的工夫。現在可真是,一站一個時辰也不覺得腿酸了。果然是妻不如妾。」
賈璉全幅精神都在屋里,哪有心情理她的閑話,便皺眉道︰「這時候了,你還有心思說這些廢話。」
王熙鳳冷笑著點了點頭,也不再理他,只凝神細听屋里的動靜。
房門上懸著厚厚的簾子,連窗上的窗簾都密密實實地拉嚴了,一絲縫隙不透。只听見喜兒在里頭斷斷續續或尖利或萎靡地叫喚著。
穩婆忽然大叫起來︰「快出來了快出來了用力姨女乃女乃用力」
「這就姨女乃女乃了?」王熙鳳听得心頭火起。
賈璉卻已完全沒心思理她,只听見喜兒如垂死般哭叫道︰「不行,我要死了,疼死我了……」
賈璉忽然一個箭步直奔到窗下,沖內叫道︰「你忍一忍啊,馬上就好了,你再忍一忍……」
廊上兩個丫頭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只盯著自己的腳尖看,想笑又不敢笑。便听喜兒在內帶著顫音哭道︰「二爺……」
王熙鳳暗暗咬了牙,將臉偏了一偏,對平兒恨聲道︰「你瞧見過這麼當爺的嗎?一個丫頭生孩子,他跑到這院子里來听著,兩個人隔著窗子訴衷情,成什麼體統?也不忌諱也不怕人笑話」
平兒不便插嘴,只顧著凝神側耳听屋內的動靜。便听穩婆不住地叫著︰「吸氣吸氣,大口喘氣好,用力姨女乃女乃用力啊再來一次就出來了」
緊接著,在喜兒一聲淒厲的嚎叫聲中,屋內傳出一聲稚女敕卻又響亮的嬰兒的啼哭聲。
王熙鳳的臉色變了變。
「生了,孩子生出來了」賈璉喜形于色,轉了身沖著院子里每個人連笑帶叫地說道。
丫頭們掩口而笑,紛紛上前要給他道喜。
卻見簾子微微一動,穩婆露了半個臉出來向外急命道︰「再傳熱水,快」
賈璉忙問︰「生了個什麼?」
穩婆臉上現出一絲尷尬之色,頓了頓,方有些局促地笑道︰「給二爺道喜,是位小姐……」
王熙鳳的臉上瞬間恢復了端莊雍容。款款走上前,沖著賈璉輕盈地傾了傾身子,雲淡風輕地微笑道︰「恭喜二爺再添貴女」
賈璉怔怔地站在原地,緊緊咬著牙關,面色灰白,神情頹唐不堪,
邢夫人使過來的兩個丫頭听了穩婆這個話,互相瞅了一眼,悄悄地後退了兩步,無聲無息地出了院子。
王熙鳳抬頭看了看日影兒,輕輕吸了口氣,沖平兒笑道︰「天兒不早了,咱們也該走了。家里老太太等我不來,還不定怎麼著急呢。」說畢,抬手將頭上的鳳釵輕輕按了按,輕移蓮步,便往外走。
就在這時,屋內忽然傳出另一個穩婆似驚似喜的一聲叫喚︰「哎呀,等等姨女乃女乃肚子里還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