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喜兒哄著竹哥兒睡下以後,把他交給女乃娘,自己便拿著針線走到小廚房意欲找新來的廚娘嘮嘮閑磕兒——從上回陳三明事發以後,胡媽便說自己忽然得了手氣病,不干不淨的不敢再伺候主子的飲食,很快便辭了工,如今小廚房里是一個新來的唐婆子。
喜兒先從懷里掏出一個紙包遞到唐婆子手上,笑道︰「這是前兒你提過的那個麻糖,二爺昨給我買了些,倒是上好的。我卻不愛吃這些甜東西,放在我那兒白糟蹋了,不如你拿回去給你孫子吃去吧。」
唐婆子眉開眼笑地接了過來,連聲謝道︰「哎喲,這看著就精致,不比市賣的那些便宜貨,謝謝姨女乃女乃啦。」
喜兒端了個小板凳坐在腳地上給竹哥兒做一只虎頭鞋,笑道︰「不值什麼,想吃就跟我說一聲。我別的沒有,弄點子麻糖還是不難的。」
唐婆子將一只藥缽坐到灶上,一邊往里添著藥料,一邊皺了眉悄聲道︰「我真不明白,姨女乃女乃這麼和氣大方的人,倒是因為什麼得罪了二女乃女乃,怎麼連這院子都不讓姨女乃女乃進呢?」
喜兒垂了眼皮淡淡一笑,沒吭聲,頓了頓便顧左右而言他地指著那藥缽道︰「二女乃女乃又怎麼了,這又是吃的什麼藥?」
「還不是最近太勞累了,犯了頭疼病?听香兒說,她坐更的時候有時听見二女乃女乃整宿整宿地睡不著,疼得狠了還拿頭撞床欄桿……」
「哦?是麼?」喜兒淡淡說道,渾不在意地從灶邊將包著藥料的方子拿過來一瞅,自語道︰「這不是安魂湯的方子?看來二女乃女乃最近睡得是不怎麼好,別是受了什麼驚嚇了吧。」
唐婆子嘆了口氣道︰「誰知道呢,不過听香兒說二女乃女乃有幾天常做噩夢,驚醒過來就睡不著了,睜著眼到三更天,收拾收拾就過東府去了。這樣勞累,鐵打的人也受不了哇。」
喜兒眼前不覺閃過陳三明的影子,自出事後,這個人就消失了,估計是活不成了。是不是他在夢里向鳳姐索命來著,以至于把她嚇成這樣?想到這里,喜兒臉上不禁浮現出一絲狡黠的笑意。
「姨女乃女乃幫我看著藥缽子,我上個茅房。」唐婆子放下切了一半的菜,拿了兩張草紙就往外走。
「成,你去吧」,喜兒抬頭笑道,繼而又低了頭用心地地去繡虎頭鞋上幾根胡須。
小廚房里藥香彌漫,安靜得近乎愜意。藥缽子已經沸了,里頭咕嘟咕嘟翻滾著,喜兒放下手里的活計,走過去掀開蓋子拿勺子攪了一下,忽然停住手,臉上有片刻的呆怔,眼楮急速眨了幾眨,目光里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
當晚,喜兒正歪在炕上哄女兒睡覺,平兒忽然急匆匆走了過來,伸手從懷里拿出一物直遞到喜兒面前,皺著眉低聲道︰「你今兒又過去了?怎麼說了這麼多次只是不听呢?」
喜兒低頭一瞧,見平兒手里拿著一團棉線,大概是日間在那邊做鞋的時候落下的。
「哎喲你瞧我這不小心,下次絕不會了」,喜兒一拍腦袋,嘻嘻笑道。
「下次?還有下次?」平兒兩道眉擰成一個疙瘩,咬著牙說道︰「常在河邊走,怎能不濕鞋?你老這麼著,只會越來越舍不下竹哥兒。一但讓二女乃女乃發現了,她一定饒不了你……」
「行了別說了,听見二女乃女乃這三個字我都要吐了我看我自己的孩子,怎麼倒成了做賊了?」喜兒下了炕,趿著鞋在地上煩躁得走來走去,臉色陰沉得要滴下水來。
「那你要怎麼樣?你又能怎麼樣?」平兒極力壓低了聲音,將那團棉線塞在喜兒手里,極快地說道︰「我沒時間跟你多說,她最近身子也不大好,脾氣更壞,倘或犯在她手里,一定沒你好果子吃,我再勸你這一次,听不听在你。」
喜兒看著平兒急匆匆離去的背影,牙齒緊緊咬著嘴唇,雙拳緊握,眼中閃過兩道陰郁的光。
……
送完殯,王熙鳳只覺得力盡神疲,渾身每處骨頭都是酸疼的。回到家里換過衣裳,意欲先到賈母那邊請安回話,出了門才走出不遠,便見琥珀迎了過來,站在轎下向王熙鳳笑道︰「老太太說二女乃女乃連日辛苦了,叫二女乃女乃回來以後不用過去請安,先回家歇歇,晚飯時過去再說。」
王熙鳳連忙下了轎听她說完,笑道︰「老太太既這麼心疼我,那我就回去躺躺。」
轉身回來,才進大門,還沒繞過影壁,便听院內傳來女子呢呢噥噥的軟語溫言︰「乖寶寶,叫娘,快叫——娘——」
接著便是竹哥兒一串含混不清的童音和可愛的笑聲。
王熙鳳扭臉瞅了瞅平兒,見後者已是臉色煞白,正驚懼地望著自己,不禁唇邊綻出一抹冷笑,信步走進院中,遠遠見那正房台階下,女乃娘抱著孩子在曬太陽。喜兒正背對著大門,手里拿著個撥浪鼓,一邊笑著,一邊引逗竹哥兒︰「叫娘呀,來,乖孩子,叫娘——」
王熙鳳款款走了過去,在喜兒背後站住腳,慢條斯理地說道︰「誰是他的娘啊?你讓他叫誰呢?」
女乃娘睜著一雙驚恐的眼楮,慘白著臉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牙齒打著戰,磕磕巴巴地說道︰「女乃女乃,我……是姨娘她,她自己跑過來的,我,我也沒辦法……」
王熙鳳從女乃娘懷里把竹哥兒接了過來,交到平兒手里,轉身一巴掌抽到女乃娘臉上,緊跟著這邊臉上又一下子,直打得女乃娘站不住腳,連著向後趔趄了幾步方勉強站住腳,兩腮登時紅腫起來。女乃娘嚇得魂飛魄散,身子一軟便跪在地下連連地磕起頭來。
王熙鳳且不理她,只轉過身定定地瞅著喜兒,淡淡道︰「我的話你全當耳旁風了是不是?還是說,你就是一心一意地要跟我作對呢?」
喜兒雖然臉白得沒有一點血色,身子卻努力站得直直的,語調平靜地說道︰「二女乃女乃要打要罵,悉听尊便。」
「我不打你,也不罵你」,王熙鳳居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皮糙肉厚,板子興許打不疼你」,她轉身吩咐小丫頭︰「到姨娘屋里把彩姐兒抱過來。」
「女乃女乃要做什麼?」喜兒听了這話,陡然覺得象掉進了冰窖中,渾身上下冰寒徹骨。
另一個女乃娘懷里抱著彩姐兒驚疑不定地跟著香兒走進院里,喜兒緊走兩步就要沖過去,王熙鳳一把將她推到一旁,伸手將彩姐兒輕輕接了過來。彩姐兒一眼看見喜兒,笑嘻嘻地揮舞著粉團團的小拳頭,嘴里嗚嗚有聲,就要縱身向喜兒撲過去。
王熙鳳將彩姐兒抱在懷中,伸手摩挲著她光滑細女敕的小,笑道︰「小孩子的比大姑娘的臉蛋兒還滑溜呢。」
喜兒眼中滿是驚恐,顫抖著聲音道︰「女乃女乃你,你要做什麼……」
王熙鳳笑嘻嘻地盯著她,手上忽然使勁兒在彩姐兒上狠狠擰了一下子。彩姐兒吃痛,立即雙腳亂蹬,撕心裂肺地大哭起來。
「啊——你這個壞了心腸的——」喜兒如受了傷的母牛一般嚎叫一聲,撲上來就要搶孩子,早被耳房里兩個粗使的婆子一把抱住拖到了一邊。
王熙鳳咬著牙往彩姐兒上又下死勁兒擰了幾把,嘴里狠狠地罵著︰「叫你犯賤,叫你犯賤」
彩姐兒兩條小腿胡亂蹬著,哭得臉紅氣噎,幾乎閉過氣去。
喜兒拼命掙扎不月兌,眼睜睜瞅著女兒受苦,心疼得肝膽俱裂,幾欲暈厥過去。
平兒咬著嘴唇,緊走兩步上前,輕聲道︰「女乃女乃仔細手疼……」一邊試探著要將哭得上不來氣的彩姐兒接過來。
王熙鳳瞪了平兒一眼,冷笑道︰「不給她一次教訓,她是狗改不了吃屎。」當下便沖豐兒揚聲道︰「去給我燒一把烙鐵來,把這丫頭的給我烙爛嘍」
滿院中人人臉上變色,嚇得噤若寒蟬。喜兒大叫一聲,瘋了一般掙月兌了婆子的手,撲跪到王熙鳳面前,磕頭如搗蒜,痛哭流涕地哀求道︰「女乃女乃,我再也不敢了,求女乃女乃發慈悲饒了她吧,求求女乃女乃……」
「你不敢什麼了?」王熙鳳待笑不笑地低頭瞅著她。
「我……我……」喜兒張口結舌,淚流滿面,閉了閉眼楮,方咬著牙狠聲道︰「我再也不來看竹哥兒了,一眼都不看了……」
王熙鳳這才向地下啐了一口,恨恨地道︰「我實在是太心慈手軟了,居然留著你到現在再有這麼一回,這丫頭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可全是你害的也別說什麼你生過孩子,我照樣能找個人牙子來賣了你,你那二爺抱怨我也不怕」
說畢,將彩姐兒塞到平兒手上,一徑進屋去了。
平兒抱著大哭不止的彩姐兒,心里止不住地又氣又疼;再望一眼癱軟在地上的喜兒,皺著眉面無表情地說道︰「別在這兒坐著了,快回你屋里去吧。」說畢,頭也不回地當先抱著彩姐兒就走。
……
喜兒在燈下望著彩姐兒白女敕女敕的小上滿布著的青紫掐痕,心疼得一顆心縮成了一團,眼淚止不住地掉了下來。她緊緊地將彩姐兒抱在懷里,心中恨意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