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繞著香兒的尸體走了兩圈,又仔細看了看喜兒肩上的傷,睫毛急速眨動著,臉上的神情變幻莫測。
良久,方頷首道︰「那一個一刀斃命,這一個肩膀都快被扎透了,兩個人出手都夠狠的啊?」
賈璉白著臉,早已連連頓足一迭聲地叫人去喊大夫,自己則半跪在喜兒身邊,畏懼地盯著她被鮮血浸染得一塌糊涂的肩膀,急得連連搓手。
「慢著」,王熙鳳沖豐兒擺了擺手,低頭瞧了瞧腳下踩著的白色細粉,蹲身捻起一撮在鼻子下面聞了聞,復又瞅著喜兒,皺眉道︰「你說香兒在藥缽里下毒想信死我,她一個十二歲的毛丫頭,這麼做是為了什麼?」
喜兒倚著灶邊的板櫃,半坐半靠著,面如金紙,氣息微微,滿頭滿身的冷汗。她死命咬著嘴唇去對抗肩上的劇痛,牙齒打著戰,氣若游絲地顫聲道︰「不知……道,我來……來廚房給……彩姐兒拿雞蛋,正……正好看見她往女乃女乃……的藥里倒東西……我心里疑惑就……就問了她兩句,然後要拉著她稟告女乃女乃……誰知她回頭從案上拿起刀就沖我扎過來,我……沒躲過去,被她戳在肩膀上……」
「然後你就搶了她的刀,把她殺了?」王熙鳳挑著眉不錯眼珠地盯著她問道。
「我也是……實在沒辦法了,她……她象瘋了一樣拿著刀追我,亂砍……」喜兒用盡全身力氣,硬撐著說道,身子已是搖搖欲墜。
賈璉瞧著她肩上的創口猶自不停地往外涌著鮮血,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蚊一般,忍不住抬眼望著鳳姐,惶急地說道︰「先找大夫給她看看傷包扎起來,再問這些事,不成嗎?。」
「我看請大夫倒不用急,還是先到衙門里把杵作請過來吧。」王熙鳳兩臂抱于胸前,淡淡道。
「整個過程……平兒都是看見了的,女乃女乃只一問她便知……」喜兒此時已是痛得心神俱亂,唯有將頭抵著背後所靠的板櫃,狠命咬牙硬撐著,才不致于軟倒在地上。
王熙鳳聞言,便將臉轉向了平兒,眼中精光閃爍地看定了她,一字一頓地沉聲道︰「是這樣嗎?。」
平兒直挺挺地貼牆站著,早如木雕泥塑一般失了神。她呆愣愣地望著地上香兒的尸體,對王熙鳳的的話置若罔聞。直到豐兒戰戰兢兢地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推了推她,連連叫了幾聲︰「平姐姐?」,方才緩過神來。
平兒只覺得眼眶干澀,喉嚨里干渴地象著了火,抬眼望了望王熙鳳,又遲鈍地看向喜兒,後者一對黑眸正大大地睜著,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己,目光中滿是驚惶和求助。
平兒只覺得一顆心倏地縮成一團,無力地閉了閉眼楮。
「她說是因為香兒下毒,被她發現了,香兒便先對她動了手,她不得才還了手,所以誤殺了香兒——是這樣嗎?。」王熙鳳緊盯著她又問了一遍,聲音淡淡的,無波無瀾,听在耳內卻如千年寒冰般冷徹心扉。
「……」
「到底是不是?」
「……不是……」
平兒顫抖著嘴唇,艱難地吐出了這兩個字後,整個人便虛月兌地順著牆溜在了地上。
喜兒沒有血色的嘴唇微微翕動著,烏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瞪著她,眼神里是難以置信的愕然,隨即唇邊浮現出一絲嘲弄的笑意,身子便慢慢歪倒在一旁,昏了過去。
洶涌而出的淚水立刻模糊了平兒的視線。
賈璉的臉色也轉為灰白,他看向王熙鳳,手足無措地低聲囁嚅道︰「你現在所幸並沒有什麼事,看在我……不,看在竹哥兒的面子上,喜兒她……能不能……從輕發落?」
王熙鳳恨恨地瞪著他,眼中幾欲噴出火來,抬腳將灶邊一桶雞蛋踹翻,咬牙切齒地高聲叫道︰「來人出去告訴旺兒,讓他即刻到衙門里去報官」
平兒永遠也忘不了喜兒被五花大綁著推出院子時的情景。她虛弱地站不住腳,被兩個粗壯的官差左右夾峙著,半架半拖著往外走。經過自己身旁時,她扭過臉來望了自己一眼,目光冷淡而陌生。
踉踉蹌蹌走到門口,她忽然伸手死死地抓住門框,回過頭來沖她叫道︰「你心里要是還有一點姐妹情誼,就幫我照顧好我的彩姐兒……我給你磕頭了……」
她吃力地想要屈膝跪下,卻被那兩個差役吼罵著,架了她腳不沾地地拖出了門,一徑去了。
平兒兩手揪著自己的衣襟,拼命咬著嘴唇,用力眨著眼楮,直到口腔里漸漸有了一絲咸咸的味道。
……
案子很快便了結了,喜兒當堂供認不諱,是自己殺的人,並且連已連續在主母藥湯中下毒十余次也毫不隱瞞。
王熙鳳知道後站在院中跳著腳咬牙切齒地大罵道︰「這種jian貨應該凌遲,應該車裂怎麼才賞她個朱筆勾決?也太便宜了」
行刑是三日後。
賈璉本欲暗暗在衙門里疏通,將「立決」改為「斬監候」,這樣拖到秋後大多可輕判為流刑。昭兒將他的話帶給了收監中的喜兒,喜兒只淡淡道︰「流放到幾千里外的苦寒之地,和死了有什麼分別?不必了,他若有情,只幫我去求求衙門里的老爺,將斬決改為絞決吧,我不想最後變成個身首異處的難看樣兒。他若還能為我做這件事,我就在這里跟他磕頭了。」
賈璉听了昭兒口述的喜兒的遺言,在書房里捧著臉嗚嗚地哭了一場。
秋雨連綿了數日,道路泥濘不堪,直到行刑這日仍是漫天雨霧迷蒙,透骨侵肌地寒冷。
喜兒的囚車從東市里經過,兩旁道路上擠了不少人,指點著她或竊竅私語,或高聲談笑。處決女犯還是比較稀奇,有那好事者早早地便圍在路邊看個新鮮熱鬧。
囚車的輪子一路吱吱呀呀輾過路面,喜兒茫然站在囚籠中,雙手帶枷,頭發蓬亂,目光呆滯。她茫然地望著兩旁路人輕松談笑的神情,再抬頭望望天,漫天陰霾,烏雲厚重——竟然連最後一次的太陽也看不到了。
人群中有一頂小轎靜靜地停在那里,轎簾掀開著,喜兒經過時從里面听到一聲熟悉的兒啼。她的臉不可遏制地痙攣了一下,連忙扭過頭向那轎中望去,見平兒正坐在里面,穿了一件黑色的大氅,頭上戴著觀音兜,懷中抱著一個孩子——是她的彩姐兒。
喜兒眼中涌中了熱淚,不錯眼珠地盯著轎里看,身上止不住地哆嗦起來。她看見平兒走下了轎子,一襲黑衣佇立在路旁,遙遙地望著自己。她的懷里不但抱著彩姐兒,還有——竹哥兒。剛才必是摟在了她的大氅下,沒有看清。
平兒在她的囚車經過時,一手抱著彩姐兒,另一手努力將竹哥兒托在肩上給她看。喜兒渾身如篩糠般發著抖,臉上涕淚交流。她用力甩著頭,拼命扭著脖子貪婪地回頭看著自己的一雙兒女,因為嘴里勒著繩塞,她喊不出話來,只能眼睜睜望著那一襲黑衣的影子漸漸退後,逐漸遠去,模糊成人群中一抹黑色的剪影;直到脖子扭得再也扭不動為止,直到——那兩個舞手舞腳的小女圭女圭永遠消失在了視線的背後。
……
墳坑是托了賴尚榮提前一天就已經挖好在那里的。行刑這天,賴尚榮頭戴斗笠,身穿粗布衣,帶著兩個腳夫去法場替喜兒收了尸。彼時,平兒正坐在南屋炕上,兩眼空洞地望著屋頂。彩姐兒在她面前甜甜地熟睡著,小臉紅彤彤的,額頭上有些微濕的汗意。
窗外的雨驟然密集了起來,敲得窗欞上 啪啪一陣亂響。從那窗縫里驀然透進來一股涼風,從衣領吱溜溜鑽進身子里,冷得頭皮發麻。平兒渾身止不住打了個寒戰。睜著麻木無神的眼楮望向堂屋里的那架西洋時辰鐘——赫然正是午時三刻。
平兒雙膝跪倒,面對法場的方向,緊閉雙目,嘴里死死咬著自己的手背,淚落如雨。
……
頭七這天,平兒攜著香燭果品來給喜兒上墳,離老遠便看見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太太跪在那里燒紙。
「那是誰?」賴尚榮一怔。
「是花大嬸子——喜兒的娘。」平兒咬著嘴唇,垂下頭。
輕輕地走了過去,將竹籃放在地上,平兒在花大嬸背後輕輕跪下,叫了聲︰「嬸子……」
花大嬸遲鈍地扭過頭,只見她一張臉上滿布著縱橫交錯的皺紋,一雙眼楮紅腫得只剩下一條縫,最驚心的是滿頭如銀的白發——平兒記得一個月前她來府里看喜兒的時候還是烏黑濃密的一頭好頭發。
「你……你居然還敢來上她的墳?」花大嬸子突然暴怒起來,回身揪住平兒的領子猛烈地搖晃起來,抬手狠狠地一巴掌就打了過去。
平兒身子一歪,坐倒在泥地里,臉上登時凸起五個紅指印。
花大嬸不依不饒,一邊在平兒身上推搡著,捶打著,一邊哭罵著︰「這麼些年你們一起吃一起住,你竟然忍得下心去讓她死?枉費她還把你當成好姐妹,每次家去都想著給你帶好吃的回來……你,你這個……」她語不成聲,只管把一顆白發蒼蒼的頭不停往平兒心口上撞。
「你女兒難道沒殺人,是被誣陷的不成?你再這麼蠻不講理可別怪我不客氣了」賴尚榮終于捺不住性子,強忍著火氣上前一步,擋在平兒面前,將花大嬸子推到一旁。
平兒連忙拽住他的手,沉默地搖了搖頭。
花大嬸子卻沒有再理睬平兒,只無力地垂下雙手,撲在那堆新墳上捶胸頓足地放聲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