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喜兒行刑後的好幾天里,彩姐兒每天都哭鬧得很厲害,丫頭婆子女乃娘百般哄著也不行,不吃不睡,只是哭嚎不休。
賈璉氣得便趕著踹了女乃娘一腳,罵道︰「你平日都是做什麼的?彩姐兒為什麼不要你?」
女乃娘嚇得抖衣而戰,吭吭哧哧地囁嚅道︰「是……姨娘她……她總是親自帶小姐吃飯睡覺……不大讓奴婢跟前伺候……」
彼時王熙鳳正在房里歇午覺,本來體內淤毒未淨,頭痛欲裂得輾轉難眠,這邊又听見彩姐兒不住地啼哭,又听見賈璉在那里罵人,一時心頭火起,便一骨碌翻身爬起來,隔著窗子向外罵道︰「天生的丫頭胚子賤骨頭,跟你那死鬼娘一個浪樣兒,娘兒倆合著伙地禍害我再他娘的嚎喪,把舌頭給你剪下來」
滿院子里的丫頭婆子們皆垂首屏息,半聲也不敢言語。平兒將手里的活計放下,一聲不吭地從隔壁屋里走出來,一徑走到彩姐兒睡覺的屋子里,沖著女乃娘道︰「來,把小姐給我。」
不知是哭累了,還是被王熙鳳的吼罵聲嚇到了,還是天生對平兒就有好感,彩姐兒居然伸開小胳膊撲進了平兒懷里,抽抽答答地將小腦袋趴在她的肩上,一對烏黑的眸子委屈而警惕地瞅著屋里眾人……
平兒抱著她在屋里慢慢踱著步子,一手在她背上輕輕拍撫著,嘴里低低哼著小調︰「拉大鋸,扯大鋸,姥姥家門口唱大戲。接媳婦,聘閨女,我們家彩姐兒也要去……」
彩姐兒在她催眠的小調里,漸漸合上了眼楮,不一會便沉沉睡去。
賈璉陰郁的臉上終于綻開了一絲笑容,在地上不住地搓著手,有些訥訥地對平兒道︰「那什麼,這孩子可憐,她娘沒了,那一位又那樣……」邊說,邊沖王熙鳳的屋子努了努嘴兒,繼續低聲道︰「你跟彩姐兒她娘姐妹了一場,以後對這孩子就多經心些吧……」
平兒垂下眼簾,輕聲道︰「這個,自不用二爺說的……」
一語未了,便听隔壁王熙鳳惡聲惡氣道︰「正經的少爺小姐,倒也沒見她多花些心思照看著,死鬼娘們兒留下來的種倒這麼上趕著,這是故意氣我呢吧?。」
賈璉聞言登時就要發作,平兒忙拉住他搖搖頭,臉上輕輕笑了一下,嘆了一口無聲的氣——
鳳姐這邊遭此大變,正滿心里不自在,緊著延醫服藥地調養著,王夫人那邊卻因著元春剛剛晉封為賢德妃而終日眉飛色舞,喜之不禁。
那日奉旨進宮去,已經得知元春新近懷上了龍裔,本來皇帝已經過了花甲之年,元春也未曾想過自己的肚子竟還能開花結果,娘兒倆這一喜簡直非同小可。
當天卯時入宮,到了申時便有太監過來稟告︰「時辰已到,諸位誥命夫人們該出宮了」,王夫人聞言,拉著元春的手,心中難依難舍,眼中便滴下淚來。
元春微笑道︰「母親不要難過,且請先回府去。聖上即將頒下恩旨,準我等擇日歸寧省親,到時孩兒在自家與祖母爹娘團聚,豈不比在這宮里要自在?」
賈母等人听了,俱滿心歡喜,忙道︰「娘娘這話可是真的?」
元春含笑點頭。賈母便笑向王夫人道︰「這回去要緊著蓋起省親別院來,只怕他們父子叔佷要大忙特忙一陣子了。」
元春忙道︰「即便如此,也要告訴父親,萬不可因此靡費了。」
賈母等人忙應了,方叩辭出宮,不提。
榮寧兩府得了元妃將要回府省親的信兒,立時忙亂起來,沿著寧府後花園延伸出去,日夜趕工,興建省親別墅。賈璉夫妻兩個自不必說,一個主內,一個管外,采買督辦,日日忙得腳不沾地,從中暗暗地謀得了多少好處,自不必多說。
且說這一日,王熙鳳在賈母處,與王夫人籌劃著園中要預備下一些女伶,並道姑尼姑人等,以供元妃省親時所用。賈珍正巧進來,便笑道︰「這些女孩子們還是下姑蘇去采買為好,佷兒打算讓薔哥兒去走一趟,也借機歷練歷練,嬸子覺得如何?」
賈薔乃是賈府族中正派玄孫,自幼跟著賈珍過活,王夫人自知他們的情分不比尋常,當下便笑道︰「很妥當,就這樣辦吧。」
賈珍便又躬身笑道︰「老祖宗和兩位嬸娘有什麼想要的稀罕物兒,是京里沒有的,正好可以讓薔兒一船捎回來。」
王夫人等人俱搖頭說不用,賈珍便又問鳳姐。王熙鳳笑道︰「京里什麼沒有?還用巴巴地往江南買去?若有那臭豆腐干子給我捎些回來倒罷了,上回在揚州吃的一直倒惦記著呢。」
賈母等人便笑了起來。
王熙鳳邊說,邊揉了揉太陽穴,皺了眉道︰「這腦袋又有些疼起來了,平兒家去把那西洋膏藥給我拿來貼上。」
賈珍思忖著她必是家里已提前擬好了一張要捎帶的東西的單子,此時借機讓平兒去取,便抬眼沖鳳姐一笑。
平兒會意,忙應了一聲,便往家里走去。才進了院門,正見女乃娘並丫頭們抱著大姐兒,竹哥兒,彩姐兒在院子里玩兒。平兒進屋開抽屜取了禮品單子,忙忙地才要出門,忽見一個干淨俏麗的丫頭走了進來,進門便含笑向她行了個禮,道︰「平姐姐好。」
平兒抬眼一望,見這丫頭不過十四五歲年紀,白白淨淨一張清秀的瓜子臉,烏黑的頭發梳成兩個溜光的圓髻,額上覆著一排齊劉海,襯得眉下一雙杏眼越發的靈動有神。
「你是……」平兒一時沒想起來她是哪個屋里的丫頭。
「我是寶二爺院里的紅玉,平姐姐不記得我了?」那丫頭忙含笑說道,聲音清脆婉轉,听上去讓人心里很是熨貼舒服。
「哦,對了,你是林大娘的閨女,我想起來了。」平兒點了點頭,也沖她展顏一笑。
還是上回放了一批到歲數的丫頭出府,接著又補進一批,林之孝家的便求了鳳姐,把她的女兒紅玉送到了寶玉那里當差。
「打發你過來,可是寶二爺有什麼事?」平兒站住腳問道。
「二爺昨兒出門,在外頭得了幾色上好的胭脂,襲人姐姐就打發我給二女乃女乃和各位姑娘送過來的。」紅玉邊說,邊將懷里抱著的一個錦匣打開,見里面是兩層,每層都放著兩三個白瓷小罐子,接著便掀開蓋子給平兒看里頭的胭脂。
平兒隨手取了一罐,笑道︰「我替我們收了,你回去跟二爺說費心。」
紅玉抿嘴一笑,從匣子里又取出兩小罐胭脂遞到平兒手里,笑道︰「襲人姐姐交待了,送二女乃女乃兩瓶,平姐姐一瓶。」
「我也有?」平兒微詫︰「那別的姑娘們呢?」
「別的姑娘們也是每人一瓶」,紅玉遲疑了一下,還是如實說道︰「獨寶姑娘也是兩瓶。」
「哎喲,那我怎麼敢當呢?」平兒忙皺眉一笑,低頭將那罐胭脂拿在手中把玩了片刻,便叫豐兒︰「堂屋竹子櫥里頭有幾盒蜜餞,是上回舅太太給二女乃女乃的,拿了來讓紅玉順路送給寶二爺和姑娘們吃去——咱們二女乃女乃不愛吃那些甜東西,白放著也得放壞了。」
豐兒應了一聲,便進屋去了。紅玉道了謝,等東西的空兒,見女乃娘正帶著大姐兒幾個在院里玩兒,便興致勃勃地走過去,笑道︰「哎喲,哥兒姐兒都這麼粉團團的,好可愛呀」。邊說,邊向幾個女圭女圭擠眉吐舌地作鬼臉,逗得幾個孩子咯咯直笑。
她最後伸手從女乃娘手里把彩姐兒抱了過來,悄向平兒道︰「這是——喜姨娘生的那位小姐吧?。」
平兒點了點頭。
紅玉便不吭聲了,只向彩姐兒臉上細細端詳了半晌,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自語道「多好看的一位小小姐呀」,接著便從懷里模出一個荷包,從中取出一塊松子糖,帶著一臉憐惜的神情才遞到彩姐兒唇邊,忽然又警醒過來,連忙縮了手惶恐地沖平兒笑道︰「瞧我這死相,我自己的這粗東西,哪兒能給小姐吃呢?真是該死了。」
平兒心里倒對這個丫頭忽然產生了一種莫名的親切感——往鳳姐院里來的各屋人等,從上到下,哪個不是上趕著大姐兒和竹哥兒百般示好的?而對彩姐兒卻都是有意無意地流露出些不屑和敬而遠之的神色,少有主動逗著她玩的。這個丫頭倒與她們有些不同,倒不是那等看人下菜碟的人物,也算難得。
想到這里,再抬眼瞧著紅玉言語伶俐,面容溫柔,心里更生出兩分好感來。彼時豐兒已將蜜餞拿了出來,平兒索性便同她一路出了院子,慢慢向前走著,一邊隨意攀談起來。言談中,更發覺這個丫頭心思敏捷,應對自如,頗有些與眾不同的見識。
平兒忽然站住腳,瞅著紅玉,微笑道︰「你在寶二爺那里是個三等丫頭吧?可願不願意到二女乃女乃這里來當差呢?」
紅玉听了,不由得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