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兒苦著臉笑道︰「女乃女乃剛才都說了,過了這麼些年,我也早沒什麼事了,何苦還要隱瞞女乃女乃呢?——我的的確確是九歲之前的事一點都不記得了。」
王熙鳳想了想,覺得她說的有理,忽然皺眉笑道︰「你不會是借尸還魂的吧?。」
這個詞平兒倒是听說過,其實就是古人口中的「穿越」,因笑道︰「還真沒準兒……女乃女乃怕不怕?」
王熙鳳脖子一梗,鼻中嗤道︰「這世上還沒有讓你家二女乃女乃害怕的事呢。」
平兒見王熙鳳此時情緒還不錯,便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知道女乃女乃的意思是……打算什麼時候把我放出去呢?」
王熙鳳掃了她一眼,從浴桶里站起來,從平兒手里接過浴巾自己擦著頭發,一邊懶懶道︰「我那麼痛快地答應了你跟榮官兒的事,為什麼還要刁難你們?實跟你說,不放你出去是二太太的意思,不關我事,你也別怨我。」
「二太太為什麼不讓我出去呢?我不明白。」
「這得要問你呀,你不告訴我你親爹是誰,我怎麼會知道二太太是什麼意思?」王熙鳳扶著平兒的肩跨出浴桶,接過一件水紅的袍子披在身上,扭頭看著平兒,歪著頭道︰「你爹到底是誰呢?為什麼二太太會說你的家世不一般?」
「家……世?我還有家世?還不一般?」平兒越發被驚住了。
王熙鳳卻顧不上理她,只自顧自低頭思索著,將前因後果又捋了一遍,緩緩點頭自語道︰「二太太坐在內宅里,怎麼會知道這些事?自然也是娘娘吩咐她的。娘娘特意知會二太太這件事,又說出「家世」的話,說明你爹應該是個有些地位的人。可是又只叫暫時不放你出去,並不叫你們父女團圓;而且你當初也只是個沒有品級隨便就能處死的小宮女,這我就有些費解了……」她凝神想了半晌,方緩緩道︰「只有一種可能——你爹獲了罪,所以你被罰進宮為奴。但瞧著娘娘的態度,莫不是你爹有重見天日的可能?若說是娘娘無端端地對一個微賤的罪臣之女這樣好,我是不相信的。」
平兒此時已呆若木雞,半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太復雜了……我全部的理想只不過想有幾畝地,或做一個小生意,吃穿不愁,再有一個溫柔的男人陪在身邊,平平淡淡過完這輩子就好,我可不想無端端扯上這麼多事……平兒怔怔地想到。
賴大家的不肯傳信,平兒只得耐著性子準備再等兩天。後日才是十五,是鴿子傳話的日子。
沒想到當天晚上鴿子便迫不及待地飛了過來。
「出了什麼事,璉二女乃女乃為什麼又反悔了?」紙條上的語氣明顯很焦急。
平兒回︰「明天一早,還是府里開後角門的時辰,後街角見了再說。」
……
第二天一早,天還麻麻亮,平兒就從後門溜了出去,管後門的兩個老婆子也不敢多問。
街上還沒有什麼行人,賴尚榮頎長的身影遠遠地站在街角,便顯得很是醒目。平兒疾步走了過去,站在他面前時還帶著微微的氣喘。
「到底怎麼回事?前兒我娘告訴我,二女乃女乃答應了你我之事,我高興壞了,怎麼一轉臉又變卦了?」賴尚榮臉上的神色顯得既困惑又焦急。
平兒有滿肚子的話,迸了半天,卻發現沒有一句說出來是妥當的。然而天色馬上就要大亮了,已經有拉水的車轆轆地從身邊經過,不一刻行人就要多起來了,一對男女當街站在這里說話顯然更為不妥。
平兒低頭琢磨了片刻,盡力若無其事地微笑道︰「二女乃女乃說過陣子要辦老太太的大壽,我在的話還能幫把手,所以……」
賴尚榮很專注地望著平兒,沒出聲,臉上有些嚴肅。稍頃才笑道︰「她會不會另有圖謀?」
「圖謀什麼?」
「比如說,二女乃女乃因為太喜歡你,想把你嫁給那些比我長得俊,家世又好的青年才俊唄。」他臉上帶著笑,故意用輕快的口氣說著,听在耳內卻別有種酸溜溜的感覺。
平兒由不得一笑,旋即板了臉低頭細聲道︰「那你呢?听說已經有媒婆給你說親去了是不?提的是哪家小姐?」
「的確是有……」賴尚榮正色道︰「不過我可沒答應,你以為我會另娶別人?」
平兒又是淺淺一笑。
「笑什麼?你不相信?」
平兒低了半日頭,心里的種種糾結跟他卻又哪里說得清,終于也只是長長地吸了口氣,轉而微笑道︰「對了,你和那馮紫英是怎麼認識的?你們關系很好麼?」
賴尚榮愣了愣,道︰「怎麼想起來問這個?」
「也沒有什麼,就是昨兒去看柳葉,突然想著他一個將軍的兒子,倒那樣平易近人。和布衣百姓都能一處吃酒談笑」,平兒雲淡風輕地說道。
「馮大人性子就是那麼豪爽,又好客,素來交游廣闊,三教九流都喜歡與他結交。他不嫌我粗鄙,竟然能把我這麼一個寒微之人引為座上賓,實在也是我的榮幸。」賴尚榮不急不徐地微笑道。
「的確是……」平兒含笑點頭,又道︰「那他應該是個大官兒吧?。」
「官職倒不算特別高,不過很要緊。」隨口應道。
「是……什麼官職?」
賴尚榮對平兒的發問有些詫異,略躊躇了片刻,方微笑道︰「大約是在火器營里當差吧……為什麼突然對他這麼好奇呢?」
平兒听出他的語氣里有些警醒的味道,忙故意含嗔地睇了他一眼,皺眉笑道︰「你想到哪兒去了?他長得都丑死了……我不過覺得他花在柳葉身上的錢也不少,還要應付家里,好奇他得掙多少俸祿才能開銷得過來。」
賴尚榮便唉了一聲,笑道︰「真是杞人憂天。」
天色已經大亮,有挑著擔子的貨郎手里搖著撥浪鼓從他們身邊經過,借勢好奇地將眼風向他們這邊一掃;再向賈府後角門遙遙一望,見有幾個人已從門里魚貫而出——是府里的買辦出來辦事了。
平兒連忙背轉了身,將臉上的笑意盡數收了,眼楮直瞅著賴尚榮,急迫地輕聲道︰「我有句話,可能不太合適,不過還是想說出來,你別介意。雖然那馮大人禮賢下士,可我還是覺得……我們這種草民,還是……還是對他們敬而遠之為好,你說呢……?」(2000)
賴尚榮的眼神變得深邃起來,默默無言地瞅著平兒,過了半晌,方沉聲道︰「你一定還有別的話要對我說吧?。」
平兒輕輕咬著嘴唇,睫毛急速地眨動著,腦海中迅速掠過很多的念頭。說,還是不說?如果說出自己的疑慮,萬一他也是馮紫英一黨的人,自己會有危險嗎?雖然對面這個人有可能就是自己的夫君,但是事關生死,實在沒辦法輕率而為;若是不說,難道眼睜睜看著這個人鋌而犯險,也許會闖下大禍不成?
平兒兩只手來回絞著衣襟,只覺得心慌氣短,呼吸困難,只是怔怔地望著賴尚榮,幾次三番欲言又止。
賴尚榮抿著唇,望了她一會,見她滿面凝重,卻不發一言,終于緩緩道︰「你在柳葉那里,是不是听見什麼,或看見什麼了?」
「沒有」,平兒立刻說道︰「我只是覺得到惜廬去的那些人有些奇怪,有些神龍見首不見尾似的。而且,南安王世子竟然也在那里,和柳爺,田爺他們那些落魄子弟,甚至江湖上的人混在一處,我覺得挺不尋常的。听說皇上也不準皇子皇孫們私設幕僚,雖說他們只不過是偶爾聚在一處吃酒談笑,可別人怎麼看呢?我只是擔心萬一有什麼事連累到你……」
賴尚榮微蹙的眉尖漸漸展開,望著平兒微笑道︰「你別擔心,之前我只是因為仰慕馮兄為人豪爽,又有一幅俠義心腸,他又待我們這些人極好,故而和他走得近些;我因為喜歡四處走動,倒也結識了一些江湖人士,見馮兄喜歡交結,便把柳二爺,田爺他們引薦給了馮兄。」他頓了頓,轉過頭向四圍掃了幾眼,復又壓低了聲音道︰「可就象你才剛說的,自從我在惜廬見到世子大人以後,我也有跟你一樣的擔憂。我已經有很久沒有去過那里了,這個,柳葉跟你說過了吧?。」
平兒听了這話,從心底由衷地微笑了出來,道︰「這就好,這就好。咱們這樣的小民,若能有房有地,豐衣足食的,過個穩當日子豈不好麼?何必提心吊膽的去謀那些富貴榮華,弄不好再把身家性命丟了怎麼辦呢?這樣的事前朝可不少……」
賴尚榮含笑望著她良久,方低聲道︰「說實話,我曾經真的滿腔熱血想大展拳腳做一些驚天動地的大事出來的;自從遇到你以後,這份心思就漸漸淡了,如今的我,只想老老實實地跟你成家過日子……我這麼平庸,你不會笑話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