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睜大眼楮默默地看了她一會,看得平兒心里一陣發虛,最終她也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搖頭道了一聲︰「可憐的孩子」,繼而抬起頭,沉聲道︰「來人,伺候屠小姐更衣。」
屠……屠小姐?
平兒愕然抬頭,悄悄地向左右望了望,兩旁除了宮女,再沒有別人。難道這聲「屠小姐」是在叫自己麼?
元春端端正正地坐在鳳榻上,笑容越發溫柔和藹,伸出一手將平兒輕輕扶了起來,燦爛而笑道︰「沒關系,宮里有的是好太醫,我一定讓他們徹底醫好你。走,我現在帶你去見一個人。這個人,一定是你日思夢想要見到的。」
「太後要帶我去見誰?」平兒身不由主地站起身,驚疑地問道。
「他呀,可是朝中的中流砥柱,國之棟梁,你見了定會喜出望外」,元春款款地站了起來,臉上帶著一個愉快而又意味深長的笑容,示意宮人重新替平兒更衣。
四個宮女手中捧著五彩織錦緞的全套吉服,上前恭請平兒入內室換服,平兒滿心驚疑,又不敢詳問,只得跟著宮女入內去了。
約模一盞茶的工夫,平兒在幾個宮人的簇擁下,從內室再次走了出來,看到元春的眼楮明顯地亮了一下。
「果然人靠衣裝」,元春將平兒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滿意地點頭笑道︰「本來長得就嬌俏,再配上這朝雲髻,這金桔紅的織錦緞,簡直是人比花嬌啊……哎?等等……」,她忽然頓了頓,退後一步,眯著雙眼又將平兒細細端詳了一遍,自語道︰「頭上還缺一樣點楮的首飾……」
邊說,邊輕盈地抬手從自己的發間拔下一根光彩輝煌的丹鳳朝陽餃珠吐翠金步搖,輕輕地戴在了平兒的鬢間。
平兒越發惶恐起來,手足無措地望著元春,囁嚅道︰「娘娘,這……」
元春卻毫不在意地攜了她的手,笑道︰「來,走兩步我瞧瞧。」
平兒窘迫地拖著曳地寬幅裙裾小心翼翼地輕移蓮步向前緩緩走著,那只瓖金嵌寶的金步搖亦隨之輕輕顫動,行動間光華璀璨,流光溢彩,襯得她整張臉都越發俏麗生動起來。
元春笑向兩側宮人道︰「好看不好看?」
宮女們鶯聲嚦嚦地齊聲道︰「這支步搖,除了娘娘,也就只有屠小姐才能戴出神韻來了。」
元春越發高興,興致勃勃地執了平兒的手道︰「走,咱們到長安殿去」
平兒心中忐忑,腦中混沌,渾身不自在——被當今太後娘娘親熱的拉著手的滋味實在太難受了遠不是一個惶恐能表達得出來的。僅僅就因為這身體的本主當年伺候過她一場,也不至于就能享受到這等殊榮吧?說要帶她去見一個人……到底是什麼人呢?
平兒思緒紛亂,渾身燥熱,當她被宮女攙進元春的鳳輦中,與當今太後同車而行時,細密的汗珠從每個毛孔中滲了出來,臉上紅漲得幾乎吹彈欲破。
元春雍容端莊地與平兒並肩坐著,目光柔和地直視著前方,輕輕拍了拍平兒的手背,淺笑道︰「不用這麼緊張,你的苦日子結束了。從今以後,你將享盡榮華尊寵,再不用看人臉色行事了。你是名門貴女,自有千千萬萬的人來仰你鼻息,來,揚起頭來。」
平兒越發張口結舌︰名門貴女,是說的我嗎?
元春看著她驚愕的神色,只是含笑點了點頭。
……
長安殿內。
元春緩步走上居中的主位,環視了一下滿大殿內垂手肅立的王公命婦們,這才盈盈坐下,笑道︰「都坐下吧,坐了才好說話。」
眾人齊聲謝了座,方在面前的小幾前跪坐下來。
元春斂了笑容,居高臨下地緩緩道︰「按理,現在還是先皇的國孝期間,不該大擺筵席,實在是有違禮法。不過這里面有兩個原故︰頭一件,只不過是借著太子百日的由頭,又正逢冬至節,都是咱們自己家里人借此小聚一聚,並沒有一個外人,也並沒有歌舞伎樂,算是一場素宴,所以雖然違制,總算不是太過。」
她的聲音不高,不急不徐地回蕩在靜寂的大殿中,卻顯得格外清晰和莫名的威嚴。
殿中帷幔高懸,將男女賓客分隔在兩邊,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不敢發出些微響動。
元春的目光緩緩從眾人臉上掃過,最後停在帷幔左手第一排頭一個人身上,臉上方綻出一個燦爛笑容,站起身道︰「這第二個原故,就算是給先平夷大將軍,現今的兵部大司馬屠大人接風洗塵吧。雖然晚了些,總算是我的一點心意。」邊說,邊將面前的酒鐘端了起來,緩步從御階上走了下來,徑直走到了屠光遠面前。
屠光遠早已站了起來,朗聲道︰「微臣草芥寒微之人,何德何能得太後娘娘的青眼,實在是惶恐至極。」
元春微微一笑,從身後的宮人手中接過酒壺,親自為屠光遠斟了一杯酒,嘆了口氣道︰「這也不單是本宮的意思。其實……先皇直到臨終之時對屠愛卿都是心懷歉疚的。屠大人流徒這幾年,先皇每每跟本宮提起此事,總是黯然神傷,說虧欠屠大人太多……」
屠光遠听到這話,慌忙雙膝跪倒,哽咽道︰「娘娘這話言重了,光遠如何擔得起?先皇待我屠家可謂是隆恩浩蕩,光遠就是肝腦涂地也難報萬一,娘娘若說起什麼歉疚的話,光遠只怕都沒有立足之地了……」
元春點頭道︰「話雖如此,屠大人畢竟是受了八年的委屈。所以先帝西去之時,終于急詔大人回京,又重新委以重任。如今太子年幼,本宮又是女流之輩,屠大人如今身居四輔政大臣之首,又手握千軍,還望屠大人不辭勞苦,繼續為國盡忠,方不負先帝臨終托孤之意。」邊說,邊將手中酒鐘向屠光遠一舉,道︰「來,本宮敬屠大人一杯。」
屠光遠慌得兩手將酒鐘高舉過頭,恭聲道︰「微臣謹遵聖命,自當盡心盡力輔佐太子,肝腦涂地,萬死不辭」說畢,便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元春點頭微笑,頓了頓,又黯然道︰「當日屠大人獲罪出京,尊夫人和老太夫人並小姐也受牽連籍沒入宮,誰知八年的風霜,兩位夫人竟先後在宮中去世了,小姐也……本宮一想到此,心中就難過至極……」
屠光遠緊咬著嘴唇,眼眶微濕,低頭良久,方勉強笑了一笑,道︰「這都是命中注定的劫數,娘娘不用為微臣難過。」
元春復又笑了一笑,忽然道︰「不過今天我給屠大人帶了一個人來,大人看見了一定會非常高興。」
屠光遠困惑地抬頭道︰「誰?」
元春抿嘴一笑,回頭道︰「來人,把屠小姐請出來。」
便听一陣環佩叮當,四個宮女從偏殿中簇擁著一位華服麗人款款走了出來。
元春笑盈盈地招手命平兒近前來,指著屠光遠笑道︰「鳳姑,你瞧瞧這是誰?」
平兒定楮一望,只見面前木呆呆站著一位身材魁梧,氣宇軒昂的老者,身上裝束作武將打扮,雖然年過半百,卻是精神矍鑠,氣度不凡。平兒瞧了一眼,並不認識,剛遲疑地扭臉去看元春,卻見那老者早已紅了眼眶,眼中含淚,疾步從幾後繞了出來,兩步上前,一把將平兒擁入懷中,哽咽著叫了一聲「鳳姑……」便已泣不成聲。
平兒忽然被一陌生老者擁入懷中,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就要將他推開。可是腦子里飛速地轉了一轉,瞧著元春的神色,立刻意識到這位老者應該就是「鳳姑」的生身父親了。
這一驚非同小可。
理智告訴她應該上前相認才對,可是,看著這個淚雨滂沱的陌生的老將軍,這一聲「爹」卡在喉嚨里,無論無何也叫不出口,只迸得臉紅脖子粗,也只是手足無措地呆立在當地啞口無言。
屠光遠看著平兒尷尬的神情,自己倒無端地生出一絲怯意,連忙松了手,不自然地含淚笑道︰「鳳姑,我是爹呀,你不認識我了?也難怪,當時你還那麼小,這些年你受苦了,都是爹對不住你……」一語未了,聲音又哽咽起來。
平兒看著面前這個淚流滿面的老人,只覺得臉上發燒,手足無措,喉嚨里不自然地咳了兩聲,下意識地扭臉望了望元春,囁嚅道︰「您……您是……我,我……」
元春微微嘆息了一聲,輕聲道︰「屠大人,令千金當年大概受了些傷,傷到了頭,所以……有些事記不清了,不過不要緊,我想她慢慢會好的……」
屠光遠臉上的神情越發地悲淒,抬頭道︰「回京時,宮里不是說小女當年已經過世了麼?怎麼……」
元春身後的抱琴便幽幽地低聲插了句︰「還不是多虧太後娘娘冒險施救,小姐才逃出生天……」
元春低聲斥道︰「多嘴,陳年舊事還提它作什麼?」轉而對屠光遠微笑道︰「此事說來話長,以後有機會再說吧。你們父女久別重逢,自是有許多話要說,不如就坐在一處吧。」當下,便吩咐宮人在屠光遠旁邊又加了一張坐席。
平兒驚魂未定,正頭昏腦脹地局促就坐之際,一抬頭,忽然發現屠光遠身後正有個人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