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發怵,乍著膽子從睫毛下偷偷一瞟,見屠光遠緊抿著嘴唇,眉頭皺成一個疙瘩,脊背僵直地站在那里,臉色看上去有些難看。
「爹……?」平兒小心翼翼地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
屠光遠長吸了一口氣,良久才甕聲甕氣地說道︰「他家是什麼出身?」
「他家……其實也算是個富裕之家,家里至少也有百十來畝地,有個大宅院……」平兒有些困難地低聲道。
「我不是問的這個。他姓什麼?祖上是做什麼的?家里是為官的麼?京官還是外官?文官還是武官?幾品?」屠光遠臉上一掃之前的慈愛之色,目光炯炯地瞅著平兒,連珠炮般地發問。配著他稜角分明的面龐,突然不苟言笑起來,立刻便顯出一種武將特有的肅殺之氣。
平兒心中忐忑,下意識地松開了屠光遠的衣袖,腦子里有些紛亂,但也只是一瞬間便鎮定了下來。
「姓賴,他們不是官宦人家。」平兒平靜地說。
「那是經商的?或者……就只是個土財主?」屠光遠臉一沉,聲音里明顯地露出了不悅。
「都不是。他父母親是榮國府的管家。」平兒聲音不高,語速平緩,神情鎮定。
「什麼?是一家子下人?」屠光遠立時黑了臉。他一瞬不瞬地看著平兒,狠狠咬著牙齒,太陽穴上的青筋微微跳動著,看得出是在極力壓制著自己的情緒。過了好半天,卻忽然放緩了臉色,只嘆了口氣,沉聲道︰「苦命的丫頭,都是爹害得你吃了這麼些年苦,若不是因為爹,你也不會流落到那地步,更不可能會認識什麼亂七八糟的人。說到底,都是爹對不住你……」
「爹……別這麼說……」平兒心中越發不安,低頭摳著手指頭輕聲試探道︰「要不然,您把那人叫到府里瞧瞧?我覺得也許您會喜歡他……」說著,又撒嬌地輕輕拉了拉屠光遠的袖子。
「胡鬧」屠光遠這回終于動了氣,袍袖一揮,將平兒的手甩到一邊,正言厲色地斥道︰「雖說咱們家遭過一場大難,險些家破人亡,難道名節氣度也丟了?什麼阿貓阿狗也能隨意跑到我司馬府來不成?你愈發不象話了,羞臊也不要了,三媒六聘也不要了,就私自會起外頭的混帳男人來了,還有一點千金小姐的樣子嗎?。」
從初次宮中父女相見一直到今天,屠光遠一直是春風和煦,對平兒寵溺有加,臉上總是洋溢著慈祥的笑容,讓平兒有種錯覺——劫後重逢的父女倆,只要自己有要求,撒個嬌兒,這個當爹的大概都不會拒絕。于是當屠光遠甩掉她的手,黑著臉疾言厲色的訓斥她的時候,轉變得太快,她一下子懵住了。
何況屠光遠的話說得很重,一點不留情面。
平兒迸在當地,臉上漲得通紅,難堪得無處容身。雖然穿過來這麼些年,她已經在極力接納和適應這里的一切,可她那顆現代的心還是沒法子完全融入。她之前想的太簡單了,以為門第或許會給親情讓步,現在看來真是盲目樂觀了。
這從天而降的豪門身份本來還讓她暗自竊喜了一番,如今看來,這身份更加象是個金絲籠子了。
平兒咬著嘴唇垂首不語,房間里一時陷入了一種異樣的尷尬氣氛中。
有個老婆子在花廳外探頭探腦,囁嚅地稟告道︰「老爺,午飯已經做得了……」
屠光遠沖平兒發了一通火,正暗自懊悔;又看女兒瑟縮地低著頭一聲不敢言語的樣子極是可憐,心就軟了下來,又不好放下架子去安慰她,只好順勢扭頭擰眉地沖那婆子罵道︰「做得了就端上來呀,這都什麼時辰了,沒看見小姐正餓著呢?沒用的奴才,滾下去」
那婆子大氣兒也不敢出,縮了脖子一溜煙兒地跑了下去。
屠光遠坐在太師椅上,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嚨,順手拿起桌上的茶碗,掀開蓋子一瞧,那茶已經冷透了,不由得氣往上撞,剛要罵人,平兒已盈盈地起了身,回身拿了一只新茶碗,又從茶盤里將覆著棉套子的茶壺拎了起來。
有廊上的小丫頭听見響動慌忙跑進來,膽戰心驚地急忙上前要接平兒手里的壺,平兒皺眉斥道︰「平時老爺下了朝回來茶也是冷的,壺也是空的麼?要你們是做什麼的?」
兩個小丫頭俱白了臉,你看我,我看你,抖抖索索地低了頭不敢分辯。
平兒卻也沒再說下去,只揮了揮手,淡淡道︰「先到廚房去拿個風爐來,支在這外頭廊上,暫時坐水烹茶燙酒都有了。等過了這殘冬,再在這旁邊收拾出間茶房出來吧。」
小丫頭連忙應了,慌慌張張地退了下去。
平兒便嘆了口氣,向屠光遠溫柔地微笑道︰「爹,您瞧,就算您貴為大司馬,家里沒個主持中饋的女主人,這亂七八糟的瞧著也實在不成個樣子了。難道爹忙了一天政務,下朝回了家,還要為家里這些瑣事操心嗎……」
屠光遠站起身,慢慢踱到窗前,有些悲愴地望著院子里那棵落光了葉子的梧桐樹,落寞地緩聲道︰「過去你母親在的時候,把家里打理得多麼井井有條,再沒有一個女人能比得上她了……」
平兒望著他高大而微有些佝僂的背影,和他鬢間星星點點的白發,心下也不免有些黯然。
一時僕婦們將飯菜擺了上來,偌大的府宅里只有這父女倆對面相坐,看上去頗有些淒涼之感。
平兒親自盛了一碗湯,雙手捧到屠光遠面前,心中暗想︰就算他不再續弦,房里總得放兩個人,若能再添上幾個兒女,這個家才有生氣。這件事就由自己來辦吧;家里的下人一個個也毛手毛腳的,象是沒受過什麼教的樣子,這個家怎麼看上去都象是百廢待興一樣……
屠光遠呷了一口湯,見平兒手里拿著筷子低頭不語,心里越發歉疚起來,便重新換上溫和的笑容道︰「剛才爹的話說的太重了,我鳳姑是名門閨秀,自然不會做出有辱門風的事來惹人恥笑。」
平兒抿著嘴唇抬眼向她爹一望,剛要張口,屠光遠及時地一擺手,止住了她的話,愛憐地笑道︰「這話不提了,不幾日便是燈節,到時宮中要大擺筵席,屆時太後定會傳你進宮。我兒也沒有什麼漂亮衣裳首飾,明兒爹差人給你置辦去。」
平兒心不在焉地一笑,低頭吃飯。
屠光遠忽然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北靜王爺其實真是不錯,性情也好,才學也好。如今出了宮另賜了府第,他的生母雖然出身不高,反倒會平易近人一些,如今也隨著王爺在王府里居住……」
平兒不待他說完,忙夾了一塊飛龍肉遞到屠光遠面前的碟子里,笑道︰「爹呀,果然這御賜的好東西就是好吃,女兒還是第一次吃到這麼鮮美細女敕的肉呢。」
屠光遠被她分了神,笑道︰「怎麼會是第一次?你小的時候先帝御賜過的,你都忘了?」
「……是嗎?記不得了,那時候太小了……」平兒連忙支吾了過去。
話題只得暫告一段落。不兩天便到了上元燈節。
宮里按例在長安殿賜宴,這次除了皇族親貴,還有滿朝文武及一眾受了誥封的命婦。
依舊是用幃幔隔開,幔子後影影綽綽可見女眷們的滿頭珠翠在熠熠生輝,撲面而來的是中人欲醉的脂粉香濃。元春身著明黃錦繡江山飾八寶雲紋吉服,頭戴鳳冠,端坐在居中後位上,舉目向下逐一掃過殿內群臣,輕啟朱唇,笑盈盈點頭道︰
「剛瞧著這殿上怎麼盡是金童yu女?看在眼里真是讓人喜歡得緊。宮里好久都沒有什麼新鮮高興事兒了,不如趁著今兒元宵佳節,本宮就做主亂點上幾出鴛鴦譜,也為這佳節再添上幾分喜氣,如何?」
殿上眾臣聞言立刻產生了一陣小小的躁動,那些正適齡的年輕皇子皇孫公子郡主小姐們隔著帷幔均不免心中一震,那些雍容華貴的中年命婦們更是神情一凜,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
只有已事先知曉了賜婚內情的幾個公候之家仍是面上帶著閑適的微笑,隨殿內眾臣齊聲頌道︰「臣等謹遵太後聖諭」
元春點頭,眼風又從殿內緩緩掃過,微笑道︰「榮國公之玄孫賈寶玉,聰慧俊逸,門第高貴;先巡鹽御史林如海之女黛玉,出身名門,才情堪比前朝班大姑,若能結為伉儷,真是羨煞世人。」
平兒跪坐在黛玉身側,听了此話,由衷地從心底喜悅起來,偷眼去瞧黛玉,卻見後者深深地低了頭,面色緋紅,嬌生兩靨,真如早春的花苞一般明媚動人。
賈母早已起身上前跪了,口中朗聲頌道︰「臣妾叩謝太後天恩,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元春含笑點頭,宮婢上前攙起賈母,仍舊扶其歸座。
元春又將目光投向南安王,頓了頓,微笑道︰「南安王世子劉躍,文武全才,俊朗不凡……」——
打臉了,本來想連發兩章的,可素第二更……到現在還沒寫完,只好先發這一章,第二更估計要凌晨1點多才能發了,對不起大家……滾去繼續碼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