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這個消息,平兒實在是發自真心地替柳葉高興。這個不幸的女人,總算老天對她還有一點點悲憫之情,在心灰意冷之際居然還能給她送來個孩子,而且居然是個能頂門立戶的男孩子這實在算是個莫大的安慰了。
第二天,平兒和賴尚榮還是相約在慶豐茶樓。一見了面,平兒便遠遠地向他福身下去,笑道︰「小的這兒給縣大老爺見禮了。」
賴尚榮亦拱手笑道︰「多承多承,免禮免禮。」又道︰「離縣大老爺還差著一步呢,你這麼著倒讓我有點怪害臊的。」
兩個人盡管嘻嘻哈哈的,爭搶著說些雲淡風輕的玩笑話,暗自卻都有些心神不寧。此去關山萬里,山迢水遠,眼前雖是咫尺相對,心里卻都沒著沒落地有些慌。
「什麼時候走?賴大娘和賴大總管肯定高興壞了吧?家里終于出了一位官爺了。」平兒佯做輕松地微笑著問道。
「那是自然,他們真是樂壞了,賈家也放了他們跟我到任上去。不過還是要先在家里擺幾天酒,我還要再收拾東西,朋友們再給餞行,大概十天後動身。」他兩手放在桌上,一邊說著,一邊將面前的茶盅在手里緩緩轉動,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
「好,挺好的……」平兒微笑。
「喂,我說,你不會變卦吧?說實話,我心里還真有些沒底,畢竟那麼長的時間,你一個人在這里……」賴尚榮終于抬起眸,望著平兒正色道。
「哈?metoo啊。我正想說,會不會我千里迢迢地趕過去,發現你正給孩子洗尿布呢?那我可就傻眼了。」平兒胳膊肘支在桌上托著腮,另一手有一搭無一搭地撥弄著茶壺蓋兒。
「這麼狗血的劇情,不是我的風格」,賴尚榮哈哈一笑,回身拿過一個藍布包袱。
「這是什麼?」平兒狐疑地望著那包袱,眼瞅著他從里面掏出一本厚厚的線訂書來。
「我穿過來的時候這身體才八歲。父母,祖父母,一家子對我寄予了厚望,請了先生每天教我念書。可我上輩子是個理科生啊,若說什麼數理化倒還拿得出手,可那一本又一本的文言文,看得我真是yu仙yu死,痛不欲生啊。就象寶玉一樣,看看詩詞歌賦,yin詞艷曲我倒也沒意見,可我要靠作那些八股文章來考取功名,還是算了吧……」賴尚榮苦笑了兩聲,接著說道︰「可我不能傷了爹娘的心,每天就算裝裝樣子,我也得硬著頭皮在書房里坐上幾個時辰。可我坐在那兒干什麼呢?看四書五經是真看不下去,于是,我就開始憑記憶把上輩子看過的經典名著一本本默寫著玩兒,就當打發時間吧……當然,不可能字字句句都寫得準確,我可沒那個本事,只是把大概意思,主要章節默寫出來也就是了。」
他頓了頓,有些得意地笑道︰「《水滸傳》我自信默寫得八九不離十,至于《紅樓夢》……畢竟,我一個男人麼,你知道……嗯,雖然看過幾遍,畢竟記得不深刻,只是有個大概框架和主要場景寫出來了。不過,我爹娘每天看我如此用功,都高興得很;而我,雖然書沒念出來,倒因此練出了一筆好字。」
平兒驚訝地從他手里接過那本藍色封皮的書,隨手翻開,只見一頁頁的蠅頭小楷,端端正正,密密麻麻地羅列在那里,「王熙鳳,林黛玉,賈寶玉……」,一個個再熟悉不過的名字赫然躍于紙上。
「啊,我也在上面」平兒一眼就瞧見了自己的名字。
「你……已經不算數了。」賴尚榮搖頭笑道︰「跟你比較親密的一些人,原本注定的命運恐怕也因為你的原因而發生了一些變化。」
「那賈家最後的命運會怎麼樣呢?會改變嗎?璉二女乃女乃會不會躲過一劫,還有元春——現在的太後娘娘,最後是不是,是不是……」她忽然閉住嘴,緊張地側耳听了听外面。
「這個,咱們現在都無法預知。我只能說,因為你是一個全新的平兒,你的命運應該和書上的不一樣了,跟你關系較緊密的人大概也會相應地改變一些。至于其他的人……誰知道呢?我連我自己的人生走向都看不清……」
平兒沉默下來,只伸手摩挲著那書上一個個熟悉的名字,良久不語。好半晌,才抬頭展顏一笑。「雖然如此,現在能看到這本書,我還是太高興了,總算不是兩眼一抹黑了。你不知道,我上輩子就幾乎沒有看過這部書,剛穿來的時候,真是天天緊張得不行呢。」
「那就送給你了」,賴尚榮便將那本書重新包好,沖平兒眨了眨眼楮,促狹地笑道︰「這可是我拿著毛筆一筆一劃好不容易才寫完的,諒你也不忍心隨便就扔了。我走了以後,你一定要每天拿出來看一遍,那樣的話,你就是想忘了我,大概也不容易了吧?。」
「果然是用心險惡」,平兒用指頭在賴尚榮額頭上戳了一下子,狠呆呆地哼了一聲,卻是撐不住笑了。
「好了好了,不開玩笑了。時間也不早了,走,我陪你去看看柳葉去。」賴尚榮的神情顯然輕松了許多,當先站起身來。
平兒也笑嘻嘻地站了起來。
兩個人相跟著往外走,快到門口的時候,賴尚榮忽然停住腳,伸出手便把平兒擁入了懷中。
平兒在錯愕中,只覺得身子滴溜溜轉了一個圈子,還沒反應過來便已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接著,唇上便落下輕輕的一個吻。她腦袋昏昏然一片,緊張得全身僵硬,卻從心底漾起一陣懶洋洋的喜悅。
她羞紅了臉,乍著膽子從睫毛底下偷窺著眼前之人。卻見賴尚榮同樣漲紅著一張俊臉,雖然極力維持著鎮定,長而密的睫毛卻不安地眨動著,見平兒在偷看自己,便皺著眉輕輕笑著低斥了一聲︰「傻瓜,接吻的時候也不知道閉上眼楮嗎?。」
平兒含羞帶怯地垂了眼皮,微不可見地咕嚕了一聲︰「人家這可是第一次,能有經驗麼?不象有些人……」
「慢著慢著,我也是第一次啊。」賴尚榮忙不迭地抗議。
「哼,人家連上輩子都加進來,也是第一次……」
「Metoo啊」
平兒扭過身去吃吃地笑不可抑,賴尚榮輕輕地握著她的手,微笑道︰「走?」
平兒低頭望著交握在一起的兩只手,輕嘆了口氣,道︰「可惜古代的男女不能牽著手,這麼看來,還是現代好。」
平兒情緒很高,興興頭頭地打算著要先到東市去,給柳葉的孩子買些小帽小鞋小玩意兒,再給柳葉買些補品。賴尚榮自是無不應允。這一對少年情侶一前一後乘著兩輛車,相跟著一路向東市駛去。
在東市最有名的一家繡坊里,平兒站在櫃台前,仔細地端詳著伙計拿過來的各色小肚兜,小虎頭鞋,轉頭沖賴尚榮笑道︰「你也幫著瞧瞧,哪個好看?」
賴尚榮笑著說︰「都挺好看——不如從小到大都買齊了吧?孩子穿起來也方便。柳二爺是閑雲野鶴一樣的人,未必會留意這些日常俗事。柳葉出門也不方便,不如替她買全了。」
平兒心里高興,斜睨了他一眼,點了點頭,道︰「你倒真算是個有心人。」
兩個人在這里付了帳,拎著大小包裹,輕言淺笑走出店外,上了車,相跟著繼續前行而去。
卻不料,繡坊對面的一間茶樓的二層,有一位錦衣華服的貴公子,正手擎一杯清茶臨窗而立,將他二人的情形看了個滿眼。他徐徐地將茶飲盡,沉聲吩咐門外的侍從,「來,備車,咱們跟著瞧瞧去。」
落花胡同的小院里。
柳葉因是沒出滿月的產婦,不便見客,東間屋房門緊閉,門上拴著象征有產婦在內不得打擾的紅布條。柳湘蓮在西間屋里,透過窗戶見劉婆子將平兒和賴尚榮引了進來,連忙一路笑著迎了出去。
「我算著你們該到了,來來,西屋里請。」柳湘蓮將胳膊搭著賴尚榮的肩,便往西屋里讓。
平兒見他二人情形,分明極是熱絡,心里暗道︰喲,又合好了?
才要進屋,便听賴尚榮站在門口詫異地叫了一聲︰「田七爺?好久不見了啊您也在這兒?」
便見西屋走出一個滿面絡腮胡子的壯漢,離老遠就沖賴尚榮抱拳笑道︰「小榮相公,果然好久不見了。」一轉臉又瞧見平兒,立刻警覺地向柳湘蓮道︰「這位是?」
「這是平姑娘,是馮嫂子的好姐妹,去過惜廬的,七爺不用擔心。哦,你們應該也見過?」
平兒和田七便互相打量了幾眼,平兒果然覺得這人依稀相識,仔細想想,似乎的確有些印象。田七顯然也想了起來,便釋然地一笑,沖平兒拱了拱手,叫了聲「平姑娘」。
賴尚榮才一落座,便忙道︰「田七爺,您怎麼會在此?我听說您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