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在乾清宮中,光緒接見完了大臣們,便讓他們退下了。然而載濤卻有些猶豫,看了看光緒,放緩了腳步走在後面,最後索性停了下來。
「老七,你做什麼?」載灃一回頭,發現他沒跟上,頓時吃了一驚,低聲問道。
再一看,不光是他,就連載洵都放慢了腳步,磨磨蹭蹭的,似乎不想離去,心中不禁一凜。
載濤看了他一眼,驀地一咬牙,轉身大步往回走,然後「撲通」一聲跪下,道︰「皇上,臣弟有事啟奏。」
光緒正準備離開,聞言不由得頓了一下腳步,臉色陰沉下來,看著他,自有一股威壓之氣,不怒自威。
「什麼事?」他淡淡地問道。
載濤自是感受到了來自皇帝的壓力,然而他心中的煎熬已經到了極限,原本滿心的歡喜現在也變成了全然的焦慮,于是狠了狠心,不管不顧地說道︰「臣弟的福晉婉貞,蒙皇上不棄,隨駕侍奉已經多日了。如今皇上既已回宮,想必就再也用不著婉貞的服侍了,臣弟懇請皇上恩準,能夠讓她回家與臣弟團聚。」
听了這話,大殿上頓時陷入了一片沉寂。載濤跪在地上不起,載灃和載洵也低著頭站在一旁,心中卻都緊縮成一團,摒住了呼吸。
光緒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們,眼神深邃莫測,平靜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來。過了許久,方才淡淡地說道︰「婉貞的事情,朕自有主張。如今時局初定,國事繁忙,朕過一段自會處置,你們就先回去吧。」
載濤猛地抬起頭來,難以置信地看著光緒,心中的震驚難以細述。
時局初定、國事繁忙,這也算是原因嗎?讓婉貞出宮,不過是他一句話的事兒,這麼說分明就是有意拖延乃至搪塞。難道……
「皇上……」他大叫了一聲,就要再說,卻被一旁的載灃猛地喝止住了。
「老七夠了」載灃低聲喝道,看見光緒毫無表情的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心中也是微凜,上前兩步道,「皇上這些日子為了國事日夜辛勞,你就不要用這些小事再去煩擾皇上了再說,皇上金口玉言,既然曾經允諾過會讓婉貞回去,就必然不會有假,你難道還信不過皇上嗎?。」
這話說得有些重了,載濤心中一跳,連忙伏首道︰「臣弟不敢。臣弟只是太過掛念婉貞,一時失態,還望皇上恕罪。」
光緒幽深的眼眸看了載灃一眼,旋即垂下眼簾,「嗯」了一聲道︰「自家兄弟,不打緊。你們跪安吧。」
這下三兄弟也沒什麼好說的了,于是一同應了聲「臣弟告退」,便退出了大殿。載濤神色復雜地回頭望了一眼乾清宮,咬了咬牙,快步轉身離去。
光緒目送著三人離開,自己卻坐了下來,看著面前明黃色的桌面怔怔出神。
過了一會兒,鐘德全快步走了進來,見到光緒這副模樣,不由得一愣,定在那里沒敢出聲。
然而腳步聲已然驚醒了光緒,他瞟了一眼,隨即眼中閃過一絲詭異,問道︰「小鐘子,都安排好了嗎?。」
鐘德全忙躬身答道︰「回萬歲爺的話,都安排好了。福晉已經住進了永壽宮,她擔心著萬歲爺的身子,便叫奴才趕緊回來侍候皇上。」
不愧是侍奉光緒多年的人,他對光緒的心里把握得極好,幾句話而已,便說得光緒心中一暖,臉上也露出了一絲笑容。
「她住進去的時候,有沒有說什麼?」光緒忽又斂了心神,沉聲問道。
「這……」鐘德全覷了他一眼,有點猶豫,不過終究還是不敢欺瞞皇帝,只好說道,「福晉問起了,皇上是否說過讓她出宮的事情。」
光緒心中一揪,似乎被什麼給深深地刺了一下,閃過一絲疼痛,喃喃道︰「出宮……她竟想著出宮……」
鐘德全一看,光緒的臉色突然間變得一片蒼白,頓時嚇了一跳,趕緊補充道︰「不過,皇上,後來福晉又說了,您的身子要緊,千萬不要太過勞累,她的事情……不急。」
「不急?」光緒的心似乎一下子又活了過來,立刻泛起許多的心思,反復咀嚼著這兩個字,臉上露出一抹難以捉模的笑容。
「皇上,時候不早了,您可是要傳膳?」鐘德全看了看,皇帝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于是試探著問道。
光緒點了點頭,道︰「傳吧。」
鐘德全又看了看他,仍是惴惴地問道︰「這……不知皇上想在哪里用膳?養心殿?還是永壽宮?」
光緒沉吟了一下,道︰「養心殿吧。至于永壽宮……」頓了一下,卻是沒有說下去。
鐘德全不敢多說,應了一聲「喳」,便徑自出去傳旨去了。隨後,又服侍著光緒,回到了養心殿。
眨眼間,時間又過去了十幾日。
年關漸漸到來,雖然因著今年慈禧的去世,光緒再怎麼恨她,也不得不做出一副孝順的樣子,下令守孝期間,一切從簡,然而,面對新的一年的來臨,人們還是充滿了期待,尤其是對于重掌政權的光緒帝,更是有著非同一般的深切期望,因此大都喜氣洋洋,年節該有的習俗、禮節,仍然一樣一樣準備好了,希望能好好過個年,然後便是新年新氣象。
婉貞住在永壽宮里,雖不能像往年一樣貼紅掛燈,但也讓喜煙領著太監宮女們將整個宮室都徹底打掃了一遍,又忙著準備過節的食材、禮物,對于這個沒有慈禧的春節,有著無比的新鮮和希望。
這天,喜煙忙完了後殿的清掃,服侍著婉貞用了晚膳,便陪著她說說話,打發一下時間。
看了看外邊寒風呼嘯的天氣,她低聲嘆了口氣,下意識地說道︰「看這天色,今晚皇上八成又不會來了……福晉,皇上自從回宮之後,就從沒來過這兒,您難道就不著急麼?」
她身為婉貞的貼身宮女,只知道皇帝不來就是失了聖眷,自是焦慮不已,偏偏婉貞還一副沒事人的模樣,天天懶懶散散、悠閑度日,全然不放在心上。她看在眼里,不由滿心的不可思議,真真是宮妃不急,急死宮女
婉貞淡淡地笑了笑,斜靠在暖炕上,一言不發。
除了他們自己,沒人知道她跟皇帝的真正關系是什麼,其實在她看來,如今這樣才是正常——畢竟不是夫妻,哪有天天晚上宿在一處的?以前是為了躲避慈禧的監視,所以不得已而為之,如今慈禧死了,自然就是要避諱的了。
不過……
她又微微皺起了眉頭。
光緒想必真的是很忙吧否則這麼多天過去了,怎麼一點消息都沒有?好歹給她傳個信兒,以後會怎樣安置她吧?
如今她就這麼不明不白地住在永壽宮里,主子不是主子、客人不算客人,算是個什麼事兒?
深深嘆息了一聲,她有些隱隱的恐懼,該不是光緒根本沒想過讓她出宮吧?
不……不會的。她趕緊搖了搖頭,似乎要將這荒謬的念頭從腦海中搖出去。光緒……應該不會做這種事情才對
喜煙在一旁看著,只見她臉上的神色忽陰忽晴,變換不定,一會兒嘆息一會兒搖頭的,還以為她終究是把自己的話听進去了,終于松了口氣,旋又安慰道︰「福晉您也不必太過擔心。听說這些日子皇上不是在乾清宮就是在養心殿,皇後和瑾妃娘娘那邊也從未涉足,想來問題還不算很大。」想了想,又道,「不如,福晉您親自做點吃的給皇上送過去,皇上想起了您,必定會過來的。」
婉貞搖了搖頭。她又不是他的嬪妃,如今也用不著做戲給別人看,兩人不過是普通的朋友關系,再有這樣的舉動就不大合適了。但轉念一想,這倒也不失為一個辦法,可以見到光緒的辦法,她可以當面問問光緒究竟是怎麼打算的,怎也好過一個人在這兒胡思亂想啊
如此一想,一時間倒也犯了難,遲遲拿不定主意,是否應該照著喜煙的建議去做。
思忖了好一會兒,終究是不得章法,她不由煩躁地咬住了唇,不耐地說道︰「好了,這件事情以後再說。時候不早了,沐浴更衣吧。」
喜煙見她似乎生了氣,倒也不敢再說,听命地下去準備了香湯,服侍她沐浴過後,便早早地上床休息了。
婉貞心中有事,雖是早早上床睡了,卻輾轉反側,憂思于心,過了許久才迷迷糊糊有了點睡意。然而沒過多久,卻有一種正被人盯視著的感覺油然而生,于是猛地驚醒過來。
昏黃的燭光下,只見一個高挑頎長的明黃色身影站在床邊,晶亮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幽深莫測。
她吃了一驚,不禁張口叫道︰「皇上……」
他怎麼會在這兒?這麼晚了,也不叫人通傳,就這麼悄悄地進來了?
光緒痴痴地凝視著眼前的人兒。
這些日子刻意的遺忘,不去想起她,全因他不知該如何面對她然而這麼做卻是折磨了自己,越是想忘記她,她的容顏卻越是在腦海中清晰起來,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像是刻在了心版上,無論如何也無法抹去,徒自弄得自己神思恍惚、日益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