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愣愣地看著她,腦子里呈現出一種停滯的狀態。
自古以來,男人三妻四妾、女人三從四德,便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男子可以眠花宿柳、妻妾成群,女人只能忍氣吞聲,還要笑臉相迎,否則便是善妒,那是七出之罪,不可饒恕,男人是可以休妻的
更何況,身為皇帝,三宮六院、後宮佳麗無數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光緒從小便接受的這種教育,又何曾听到過這樣的言論、這樣的闕詞?
他滿臉的不可思議,看著婉貞,訥訥地問︰「就是這樣?你不願跟別的女人分享丈夫,所以寧願不要?」
婉貞堅定地點點頭,還帶著一絲終于說出了口的如釋重負。
「是的,皇上,一生一世一雙人,這是臣妾唯一的堅持,也是唯一的期盼。但,就這小小的願望,貝勒爺給不了我,您更是給不了我,所以……我誰都不愛、誰都不要。」她平靜地說著,是真正的心平氣和,因為早已認清了現實,便不再有悲傷和失望。
光緒神色復雜地看著她,腦子里紛紛擾擾,一忽兒是她離經叛道的言論,一忽兒又是她精心守護的溫柔,而他對她呢?又究竟是怎樣的看法、怎樣的感情?
夜漸漸深了,殘燭即將燒盡,蠟炬成灰。
光緒深深地凝視著她,執著中帶著一絲痛苦,喃喃的話音仿佛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真心流露︰「朕的心里只有你一個,你知道的;朕絕對不會再招皇後或是瑾妃侍寢,你也知道的。難道這樣也不行嗎?。」
婉貞的眼神一黯,閃躲開他的眼神,輕輕地嘆息著,問︰「皇上,在你的心里,最愛的人真的是臣妾嗎?那珍妃呢?她又算什麼?您嘴里叫的,是‘貞兒’,還是‘珍兒’?」
仿佛一道重雷擊中了他的心房,光緒的臉色霎那間變得慘白,直直地看著婉貞,半晌說不出話來。
婉貞抬眼,看見了他的表情,心中說不上是喜悅還是苦澀,終究無法保持一貫的寧靜,五味雜陳。
「皇上,您與珍妃娘娘的感情,早已深深鐫刻在您的心上,別說是我了,就算是您自己也無法剜去,在如此的情形下,我如何會是您的唯一?人心最是復雜,常常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您覺著自己對我有感情,或許是吧,但那絕對多不過珍妃娘娘去,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婉貞喃喃地說著,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酸澀。
珍妃……光緒的心似乎被這個名字狠狠地揪了一下,一年來刻意的遺忘,沒想到如今再次听到,仍舊像是盤旋在耳邊的昨日的呢喃。
「她已經死了,你又何必在意?」他的聲音中帶著沉痛,不復方才的堅定。
正是因為她已經死了
婉貞忍不住苦笑。
若是她還活著,自己還可以與她一爭高下。然而她已經死了,已經在光緒的心中留下無法磨滅的印象,自己根本還沒有出手,就已經輸了,徹徹底底地輸了
再也贏不回來
因此,她不敢、也從不奢望成為皇妃、成為光緒的唯一,那是不可能的事。那麼,不如舍去,就如跟載濤一樣,趁著還未深陷,及早抽身。
雖然也會痛苦,卻總好過放任自己陷入之後,再來鮮血淋灕、痛徹心扉
光緒正沉浸在心頭的紛擾中,心痛夾雜著焦慮。想要大聲斥責婉貞說得不對,卻怎麼也無法將反駁的話語說出口,然而不說,卻又覺得一陣心慌,仿佛有什麼正在離他而去,令他的心跳頓時亂得沒了章法,下意識地收緊了雙臂。
但,即使如此,他仍舊覺得懷里的溫度越來越涼,明明心愛的人兒在懷,他的心卻依舊漸漸感受不到溫度。低頭看去,婉貞逐漸淡漠的眼神令他如夢初醒,懊惱和後悔在心頭翻滾,止不住的恐慌幾乎就要將他淹沒。
「不……」無意識地低吟出聲,他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感覺婉貞的心離他越來越遠,他的手竟然不由自主地顫栗起來。
心慌、恐懼,漸漸吞噬了他的理智,咬了咬牙,紅著眼楮,他不容分辯地說︰「不管你怎麼想,我一定要你做我的妃子今後你就住在永壽宮陪著我,就封你做……貴妃」
婉貞心頭大震,驚訝地瞪大了眼楮,不明白為何方才明明已經有些退縮的光緒竟然突然強硬起來,還不顧她的意願一定要封妃?
他一向都是那麼謙謙有禮的君子,為何現在卻變得如此蠻橫強勢?他一向不會強迫自己,又為何如今一定要苦苦相逼?
而,他現在已經是大權在握的皇帝,如果他鐵了心要將她變成他的後宮之一,她又能有什麼辦法?
一縷恐慌悄然涌上心頭,難道她真的只能乖乖听命,成為他三千佳麗中的一員?
還未思慮清楚,她的行動已快了心情一步,雙手抵住了他的胸膛,漸漸地開始掙扎。
「皇上,我說過我不會成為您的嬪妃,就算您是皇帝也無法勉強我去接受」她冷冷地說。
她的掙扎更加刺紅了他的眼,一股怒氣涌起,他用力抱緊了她,重重地向著她的紅唇吻了下去。
「不……」細碎的拒絕淹沒在他的唇邊,她的掙扎絲毫無法撼動他的鐵臂,直到這時她才發現,原來男人終究是男人,即使並不算強壯,卻也不是她這種弱女子能夠抵抗的。
委屈、心酸、憤怒、屈辱,百般滋味頓時滋生在心頭——他把她當成什麼人了?沒有思想、沒有自主、無力反抗的寵物狗嗎?
心頭第一次浮起對他的恨意,她淚眼迷蒙,心中發狠地用力一咬
「唔」光緒唇上傳來一陣疼痛,他下意識地松開了口,一陣火辣辣的感覺,他輕輕舌忝了一下,嘗到淡淡的血腥味。
她咬他她竟然如此厭惡與不屑自己的吻嗎?
他的心中頓時狂怒,立刻就想發難。然而低頭一看,那張原本紅潤的嬌顏上此時已是雪白一片,一雙星目恨恨地盯著他,任由晶瑩的淚珠從眼角滑落。柔軟的嘴唇微微有些紅腫,上面一絲觸目驚心的血跡,仿佛一把重錘狠狠砸在他的心上,頓時,滔天的怒焰轉眼消失無蹤,轉而升起的是一縷心痛和不舍。
「貞兒……」他呢喃著,伸手想要撫上她的臉,卻忽地翻身坐起,下了床,大步離開。
然而倏地又停了下來,他並沒有回頭,只怕一眼就會令他強裝的堅強和冷硬崩潰,他用力壓制住心頭的痛楚,冷聲說道︰「不管你願不願意,貴妃……你當定了」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婉貞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漸漸的,眼中的恨意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茫然和無措。
她就這樣愣愣地坐在床上,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麼都沒想,呆呆地坐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清晨,喜煙輕手輕腳走進來,才發現她直挺挺地坐在床上,身上就穿著一件單衣,被子也沒蓋,臉色發白、眼神呆滯。
驚呼了一聲,她急忙跑上前來,叫道︰「福晉,您這是怎麼了?出了什麼事了?」
清脆的聲音總算拉回了婉貞的神智,她迷迷糊糊看了喜煙一眼,眼中卻沒有焦距,只是搖了搖頭,一言不發。
然而就是這輕輕的搖頭,也讓她看上去似乎搖搖欲墜,整個人向著床上倒去。
喜煙又是一聲驚呼,急忙撲上前來,卻只能堪堪接住她虛弱的身軀,不至于重重倒在床上。驀地一聲悶哼,她的手肘被狠狠壓在婉貞身下,撞擊著床板,頓時一陣生疼。
但她卻沒有心思去理會自己的傷勢,另一只手隨即撫上了婉貞的額頭,立刻大驚失色。
「福晉……為什麼這麼燙?來人啊快來人啊」她驚慌地大叫起來,只因發現婉貞赫然已經失去了意識,緊緊閉上了雙眼。
永壽宮里立刻一陣人仰馬翻。
而就在此時,身處養心殿的光緒,卻也是一身的疲憊、一心的煩躁。
婉貞睜著眼到天亮,他又何嘗好過?原本為了批閱奏章也曾有過徹夜不眠,但分明昨晚什麼都沒做,只是出神地坐著等天明,卻比往日連續看上兩天兩夜的奏折更加疲累,只因那是心……累了
站在養心殿外,陪著皇帝一夜不眠的,除了鐘德全不做第二人想。他抬頭看了看蒙蒙亮的天色,又看了看一臉蒼白和疲憊的皇帝,心中憂慮著不知昨晚上皇帝與福晉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竟然原本在福晉處就能得到心安的皇帝竟然會帶著怒氣出來,心煩意亂了一整晚。
福晉一向是皇帝的避風港、安棲處,若是他們之間發生了紛爭……
想到此處,他的心中不禁更是糾結,剛要邁進殿去勸說皇帝,卻突然發現永壽宮的方向傳來一陣嘈雜。
吃了一驚,他看了看猶在沉思的皇帝,躡手躡腳走開了幾步,低聲吩咐一個小太監快腳跑去看看出了什麼事,便又暫回到殿外候著。
不一會兒,小太監跑了回來,臉上卻忍不住驚駭,勉強控制著顫抖的聲調,打著哆嗦說道︰「鐘公公,大事不好了福晉暈倒了」
鐘德全心中一震,忍不住看了殿內的皇帝一眼,若有所悟。
揮揮手屏退了小太監,他在心中斟酌了一下。皇帝對福晉的感情至真至深,不管如何爭拗,這一點總是不會變的。迅速權衡了一下,他趕緊邁步走了進去,倉皇說道︰「皇上,不好了,方才小何子來報,說福晉在永壽宮暈倒了」
光緒一听,臉色一變,猛地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