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襲來,有些寒。水閣內幾點燭火伶仃,明明滅滅的帶出幾分索然滋味。侍從們都守在院外,閣子里便顯得愈發冷清。
薛藍田披著外袍,孑然立于水閣的欄桿邊,天外星辰如許,夜霧一點一點漫上來,染得庭中花束朦朦朧朧。紫菀仍然像影子一樣立于她的三尺之內。薛藍田似乎早已習慣,隨她去。
「姑娘,夜深了,該睡了。」紫菀拿起銀簪撥了撥燈芯,淡淡道。
「你先睡吧,我再站一會兒。」薛藍田毫無困意,腦子中盡是白日里龍池吟的那抹略帶蕭索的笑意。
紫菀緩緩退下,走到了外間中。呵,真是寸步不離啊。
薛藍田的眼風掠向窗外,微微嘆了一口氣。更深露重,一勾彎月被幾許淡雲遮蔽,隱隱約約不甚分明。池水清淨無波,像是其中的魚兒也安眠了吧。河岸邊多了一叢翠竹,竹影搖曳,是白日里向龍池吟討來的。
冷風泠泠吹得燈芯一陣恍惚,薛藍田輕輕嘆了一口氣,準備關窗,頷首間,眼風忽然對上了夜嵐深處的一抹突兀白影。那是誰?
庭院沉沉,寒潭落月。龍池吟也不知道自己怎麼走著走著,便走到了這里來。今夜里同珠寶行的金掌櫃多飲了幾杯,借著酒意漫步而行。兜兜轉轉竟不自知地到了這處,這座院子啊,空了多少年。
龍池吟望著杏樹上的秋千淡淡出著神,忍不住伸出手握住了駕著秋千的那縷紫藤,藤蘿輕纏,月色如洗,幾片落花輕輕飄落,靜靜散在了秋千上,池塘中。龍池吟看著那座秋千,幽暗的眼中竟掠過了一絲黯然。不由自主地端坐其上,學著薛藍田白日里的姿勢輕輕晃著,幾枚花瓣悄悄飄落,其中一枚落到了額角,微涼。
薛藍田在閣中靜靜觀望著坐在秋千上的那抹白影,微微一怔。為何看到這側影卻是如此寂寞孤獨。龍池吟似乎是發覺了薛藍田的目光,淡淡側首,極清淡地一笑。
薛藍田看到他的目光,一怔,微微一笑,便要關上窗。龍池吟卻勾了勾手,這是什麼意思,叫她過去麼?薛藍田略微遲疑了一下,想到他那落寞的眼神,卻是不由自主地挪動了腳步,唉,又心軟。
經過外室的時候見紫菀已然睡下,便躡手躡腳地向著門外走去。沿著水池走到了龍池吟的身旁。
龍池吟看到她淡淡一笑,落拓起身,指著秋千讓薛藍田坐下。薛藍田有些怪異地看著他,今夜他似乎有些反常呢。卻也順從地坐了下來。
「噓,別說話。」龍池吟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然後緩緩推起了秋千。
薛藍田繃直了身子,嗅著他身上淡淡的酒氣,「你喝酒了?」
「怎麼總是破壞氣氛。」龍池吟略帶苦笑,那眼神,他這樣的人怎會有那樣哀涼的眼神。「要來些麼?」龍池吟拿出了懷中的酒袋,輕輕遞到了薛藍田身前。
薛藍田接過酒袋輕輕嗅了嗅,「是桂花釀。」
龍池吟淡笑著點了點頭,薛藍田輕輕抿了一口,有淡淡的甜味,唇齒間滿是香氣。果然好酒。薛藍田把酒袋遞還給龍池吟,龍池吟接過酒袋,卻順勢一把把薛藍田拽到懷中。薛藍田一驚,忙推開他,奈何敵我懸殊太大,「喂,喂你放開我」臭小子又吃我豆腐。薛藍田咬牙切齒,推搡間觸到他的手,卻是一頓,這麼涼。
龍池吟只是緊緊地抱著她,口中喃喃,「別走,別走,呵呵,真暖和,真暖和???」
他只是太冷了,不是麼。薛藍田沒有繼續掙扎,而是靜靜地抱著他。一瞬間薛藍田覺得自己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母性的光輝。
懷里的龍池吟安靜的像個睡著的孩子,溫熱的空氣吹在耳畔,「叫我小吟,」
「啥?」薛藍田有些發懵。
「我說叫我小吟。」龍池吟手臂間緊了緊,薛藍田覺得要透不過氣來。忙叫了一聲「小吟。」
龍池吟似乎非常滿足,把頭埋到了薛藍田的肩頭,烏黑的發覆在面上,微癢。薛藍田不自覺地側了側首,微微蹙著眉頭,看著懷里的人,今天這是要鬧哪一出啊?
「娘???」忽然懷里的人輕輕喚了一聲。
薛藍田一驚,面目有些扭曲,娘?哦買糕,這孩子竟把她把她當成娘了啊。
剛想開口,卻看到龍池吟猛地抬了首,推開她,眸中隱約有淡淡的水汽,看到薛藍田探究的眼神不自然地別過頭去,依舊是冷冷的語氣。「今日是我娘親的死忌。」
哦,原來是這樣啊。這個孩子也是個孤兒吧。沒有娘親,應該受過很多的苦吧。薛藍田看著他,同情心開始泛濫。覺得他的面目也沒有那麼可憎了。不自覺地模了模他的頭,龍池吟微微一怔,竟是沒有避開。
「其實,我的娘親也離開我了。」薛藍田輕輕抬首望著星空,神色有些戚戚然。不知道母親在另一個時空是否安好。「你看看這星空,每一個星星代表著一個人的靈魂,也許你的娘親此時正在天空中守望著你呢。」薛藍田說完之後覺得這台詞有些爛俗,可是沒辦法,實在是找不到其他安慰的法子了。
龍池吟看著她的珠玉般的側顏微微一笑,「你相信麼?」
「什麼?」薛藍田呆呆地看著他。
龍池吟被她的表情逗得微微一樂,「你相信人有靈魂麼?」
薛藍田干干笑了一下,原來可能不信,但是現在怎麼可能不信,她真的很想告訴他,人不但有靈魂而且搞不好還會穿越重生。龍池吟看著她不回答,自嘲一笑,「你也不信吧。」說罷,一抬腕,把酒袋中的桂花釀一飲而盡。
「咳咳???」想是喝的太急了,嗆得面上微微泛紅。薛藍田無奈地伸手輕輕幫他拍著背,這是做的什麼孽哦。
「來,我們來許願吧。」薛藍田拉著他走到了翠竹旁邊。
「許願?」龍池吟眯起狹長的醉眼,呆呆的帶了一絲傻氣。
「是啊,我教你,把這些翠竹砍下來做成天燈,它會幫你把心願傳遞到天上的。」薛藍田指著一旁的翠竹一本正經道。
龍池吟嘴角勾起一絲含義不明的笑,狹長幽暗的雙瞳似是能洞悉一切。薛藍田被他看的有些惴惴然,正要繼續開口,卻見他徑直挪步到翠竹旁,拔出了腰間的佩劍,劍起劍落,一棵翠竹應聲落地。又是幾劍下去,落地的翠竹便被分成幾段,切口光滑整齊,長短不差分毫。
薛藍田被這詭異的劍法驚得落了幾滴冷汗。輕輕撫了撫額,「好劍法」
龍池吟睥睨一笑,站在一旁看著薛藍田默默做著天燈的骨架。薛藍田手腳麻利,不一會兒便成了型。正要去取紙筆蠟燭,回首間,卻見龍池吟竟已然準備妥帖。薛藍田嚇了一跳她竟然不知他是何時準備的。
在骨架上覆上宣紙,龍池吟拿著手中的玉筆,淺笑盈盈地看著薛藍田,「你說,要寫些什麼好呢。」
薛藍田拿來他手中的玉筆,狡黠一笑,「自然是寫上心願了。」說罷,便在天燈上用簡體寫了兩句詩,「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這種字體她只教過小竹和拂雪,若是她們在附近定會看到,來救她。薛藍田寫罷,把筆輕輕放回到筆山上。
「好了,你要不要也寫上幾句。」薛藍田故意問他。
「不了,」龍池吟看著燈上的兩行詩,輕撫了一下,淺淺笑道,「你就是送出去了又有誰會看到呢?」目光沉沉,竟帶了一絲哀涼。
薛藍田的面色有些發白,那種眼神,看得她心涼。原來他早就知道啊,虧她自以為聰明。他說的沒錯,他們在上元吧。或者已經到達更遠的杏林山莊。他們是看不到這只天燈的。可是,只要有一絲希望就不應該放棄不是麼。
龍池吟看著有些失魂落魄的薛藍田微微一嘆,竟緩緩點燃了燈下的蠟燭,隨即慢慢松開了手。薛藍田怔住了,他明明是知道的啊,為什麼還???
空中的天燈飄得越來越遠,漸漸的看不見了,薛藍田覺得心中也像是這天燈般,飄飄忽忽,居無定處。
「為什麼,為什麼點燃它。」薛藍田忍不住問道。
「因為,」龍池吟淡淡的苦笑,「因為,我也不知道。」薛藍田看著眼前的十六歲少年,他不再是那個睥睨武林的乾龍堡主,現在的他只不過是一個迷失的孩子罷了。今天的龍池吟真的很不同呢,也許,同是天涯淪落人吧。
「還有酒麼?」薛藍田笑道。
龍池吟輕輕拍了拍手,立即有黑衣人送上一壺酒來。薛藍田微微一愣,這水閣中還不知暗中潛藏了多少高手。她還是太天真。
二人坐到了池塘邊的一處石階上,看背影竟像是相交多年的舊友。今晚的月色有些朦朧的過分。薛藍田看著水中淡淡的月影,淺淺啜了一口酒。沒想到她和龍池吟竟然還有兩廂對坐,把酒閑談的這一天。
「為什麼呢,為什麼選我做你的夫人。難道是因為我長得太美了,被我迷住了?」薛藍田微微眯了眯眼,半開玩笑地問。
龍池吟淡淡一笑,「做我的女人不好麼?」
「沒有什麼不好,可以錦衣玉食當一方惡霸。可是啊,兩個人在一起不是好不好就能決定的。」薛藍田淺淺一笑。
「因為你的眼楮。」龍池吟緩緩開口。
「啊?」薛藍田有些不解。
「你的眼楮像一個人。」龍池吟又飲了一口酒,笑的有些苦澀。
「像你的母親?」薛藍田惴惴猜測道。
龍池吟淡淡點了點頭,原來他有戀母情結啊。薛藍田撇了撇嘴,可憐的孩子。
龍池吟看到她眼中的同情,譏誚一笑,「別這麼看著我。」
「你很愛你的母親吧。」薛藍田有些憐惜地看著他。
「愛,愛是什麼東西。」龍池吟有些自嘲地一笑,頓了頓,「那個人,真的值得麼?」
「什麼?」薛藍田手中杯盞微微一抖。
「你甚至都不知道他究竟是誰。」龍池吟嘲諷一笑。
薛藍田面色有些尷尬。是啊,她真的不知道他究竟是誰。她又何嘗不知道舒少白只是一個化名。可是他是誰,真的有那麼重要麼。名字不過是一個代號而已,她喜歡的是那個人,只是那個人都不行麼。
龍池吟看了她一眼,眸中略帶悲色,舉杯對月沉默不語。
薛藍田淡淡望著水中彎月。鏡中花,水中月,一切有為法,若夢幻泡影。夢幻泡影啊,這一切真的只是一場虛妄的夢境麼。可是為何她感到那痛楚會如此真實呢?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林中,心不動則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則傷其身痛其骨,于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她的心已經動了啊,所以她注定痛苦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