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煙暖 第二卷 浮生未歇 第五十七章塵瑣寒窗

作者 ︰ 清茗蘭

九曲長橋上落滿了青霜,曲曲折折的就像是女兒家的心事。遠處的是連綿起伏的山巒疊影,被湖上的空濛霧氣暈染的朦朦朧朧。幾人在畫舫上或立或坐,一時間空氣中陷入從未有過的冷硬。

薛藍田左顧顧蘇雪林,右看看歌塵姑娘,姣好的煙眉輕輕蹙起,「你們,認識?」

淡薄的天光從錯金青鸞雕花長窗中投入,落到了歌塵的雙瞳中,像是照進了兩潭深不見底的湖水。她靜靜地端詳著眼前的蘇雪林,目光銳利而深沉,「認識?呵,我們何止認識啊?」

薛藍田心中一緊,看這架勢,莫不是蘇雪林結下的什麼仇家?可他們只分開了一年,難道,這一年里發生了什麼事情?

蘇雪林低下了頭,眉目間有依稀的悔意,「斷碧,當年我???」

卻被歌塵一下打斷,目光寒冷而飄忽,「當年,當年我妹妹對你那般忠心耿耿。可後來呢?可曾有過好下場。她最後,她最後不過是還想著再見你一面,可是你呢?你哪里去了?」

薛藍田暗自心驚,難道又撞破了一樁鮮血淋灕的情殤往事?可是蘇雪林自小同她長大,這麼大的事情她居然一點都沒有察覺。轉念一想又不禁自嘲,蘇雪林做的事情,她又知曉多少呢。斷碧,他叫她斷碧,難道她以前叫斷碧而不是什麼歌塵。

蘇雪林猛然抬頭,目光明滅的如暮色中跳動的野火,「斷碧我,我當年也沒有想到會是這個樣子。」

「不要叫我斷碧斷碧、空月,早就雙雙死了,死在熙和三年的那個初春。」歌塵姑娘的眼中有著冷如刀光的恨意。

熙和三年,又是熙和三年,那一年是薛藍田最不願意回憶起的一個年頭。那一年她原本平靜快樂的生活統統被擊碎重排。那個初春,是那個郁家迎進兩個公主的初春?薛藍田轉頭看向蘇雪林,老蘇啊,老蘇,究竟有多少事情你們都瞞著我?

天空中不知何時開始飄起紛紛揚揚的雪花,原本高遠明淨的天空蒙上了一層青灰。雪片洋洋灑灑落在湖面山巒,畫舫上也鋪了一層光滑而無痕的新雪。這雪下得這般聲勢浩大,仿佛是要融盡一切悲歡聚散。

冷凝的空氣中傳來聲聲叩問,「蘇雪林,如果我也死了,你可會心疼?呵,不,蘇二公子怎麼會有心呢?我們不過是你的棋子。你怎麼會為了一個棋子傷心?」聲音飄忽的如湖中的霧氣,帶著涂抹不去的濕潤與傷感。

「我???」蘇雪林猶豫著不知如何作答,薛藍田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蘇雪林,忽然覺得他的身影變得如秋山般沉遠。那般遠,那般不可觸及。

歌塵的眸光開始變得黯淡,嘴角輕輕勾起一抹自嘲,「你可還記得這闋《瑣寒窗》?」曼聲唱起,聲音清亮的如三月清風拂動檐角的風鈴。「斷碧分山,空簾剩月,故人天外。香留酒殢。蝴蝶一生花里。想如今,醉魂未醒,夜台夢語秋聲碎???(1)」

她叫斷碧,她的妹妹叫做空月。斷碧分山,空簾剩月,卻是故人天外。

蘇雪林形如困獸,袖中的拳緊握的似要沁出血來,「夠了,別唱了當年,當年我,我是真的沒有想到。」

薛藍田輕輕嘆了一口氣,在冷凝的空氣中化作一團白霧。原來這些年的生活並不如表面上的那般平靜,她一直被保護的太好,有多少暗潮洶涌是她所不知道的。她靜靜地望向蘇雪林,目光平靜的猶如秋日清晨里寧靜的湖面,「老蘇,你來告訴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蘇雪林的目光淡淡地掃向她,帶著一抹黯然**的傷。歌塵姑娘的目光也慢慢轉向她,緩緩的笑了,那笑意停在嘴角,未及眼角便滅了,「還是,讓我來告訴你吧。」聲音空闊清遠的如從遠古緩緩飄來。

「這個故事很長,若是講起來,便要從熙和元年的那個春日說起了。

那一年,我和妹妹都是十七歲。那是個草長鶯飛的春日,玉蘭花開,梨花碎玉。那一日可真是美好。美好到現在我都以為那只是一個夢境,美好到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我們姐妹兩個是罪臣之女,私吞賑款,轟動了整個月行的案子。若是被抓住,便要被送到最低等的雜役房,供人**,蹂躪。我們皆知這是命數,是罪有應得,可是總要拼一拼,逃了七天,我們逃到了景春。遇到了他。」縴指盈盈指向了立在一旁的蘇雪林。「他問我們願不願意幫他的忙。若是願意,他會幫我們斬斷前塵,從此再無憂顧。」

「于是他把你們送去青樓,在里面探听消息。」薛藍田一字一頓地說出,看向蘇雪林的眼眸是那樣的陌生而冰冷。小竹在一旁靜靜低著頭,那一年,她又是怎樣死心塌地地跟隨著少爺的呢。

歌塵輕輕笑道,「你很聰明,青樓,是天下間所有的秘密和骯髒的匯聚之所。影照有展眉,月行有我們姐妹兩個,越秀有流螢,皓庭有陌水。八荒四國,都是他的眼線。但是他並沒有把我們帶到上元,而是把我們安置到了景春的陌雨樓中賣藝。景春離西灝很近,不用身居西灝那般魚龍混雜之地便可以探听到許多有用的消息。」

薛藍田緩緩抬眸看著蘇雪林的眼,里面有秋水鱗波瀲灩生哀,「蘇雪林,你是要把四海八荒的財富都匯入自己的囊中麼?四國,你布了多少眼線棋子?」

蘇雪林抿嘴低頭不語,眸光明滅,像是秋風中欲滅的燭火。

歌塵忽然笑了,眼神飄向窗外九曲橋上的落雪。萬籟俱滅,只有簌簌的雪花孤然隕落。「你難道真的天真的以為,他們蘇家只是要天下的財富麼?他們蘇家所圖,不是一時安穩,而是世世代代。」

世世代代?薛藍田咀嚼著這四個字,蘇家已經是世襲的皇商,但雖是皇商並沒有什麼實權,其中的辛苦也是不足為外人道的。高官權貴貪得無厭,每年向蘇家征收的銀兩越來越多,早晚有一天會坐吃山空,入不敷出。若要世世代代,那便只有一條路——賣國想到這兒薛藍田被唬的一跳,「蘇雪林,你要干嘛這樣會殺頭的」

蘇雪林終于不由得一嘆,「這你放心,此計我們已謀劃多年。」

「你們,你們是誰?」薛藍田已經駭得不能說話,腦中若流電飛轉,「是不是,還有郁家?」

蘇雪林抿著嘴沒有說話,薛藍田又驚又怒,「你們,你們???這麼大的事情我卻一點都不知道」當年她便覺得他們有什麼大事故意瞞著她,沒想到卻是篡位謀國這等聳人听聞的事情

歌塵眸中含淚,深邃而哀傷,「我的妹妹便是死在了這件事情上。她一次任務被人發現,被喂了牽機。被救出來的時候卻還是心心念著他。」

牽機,薛藍田自然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毒。古籍上記載過「服之前卻數十回,頭足相就,如牽機狀也」。服用後腸胃劇痛,全身抽搐不止,頭足相就如彎弓,兩手兩腳,忽拳忽曲,頭,或俯或仰,死狀極其慘烈。當年的李後主,便是被這麼毒死的。

薛藍田的心忽然像是被什麼掏空,仿佛窗外漫天的素雪全都被吹了進來,徹骨的寒。蘇雪林想上來拉她,觸到她冰涼的指尖時卻是一顫。「暖煙,你信我,當時,我真的不想這樣。」

歌塵的眼中既有刻骨的怨毒,又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哀涼質問,「那你哪里去了?我派人飛鴿傳書只盼你能來送她最後一程。可是呢?你到哪里去了?」

蘇雪林不知如何作答,只是垂目道,「當時,當時世安的事情太多了。」

當時正逢兩位公主下嫁郁家。薛藍田心中一陣惡寒,想起那一日她與他在流雲齋喝酒,他一直默默的,她以為是為了哥哥們的事情,卻沒有想到卻是為了這件事。

歌塵怒極反笑「事情太多?呵,我問你,這世間有什麼事情比人命還重要?」

蘇雪林沉默不語,過了半晌才緩緩道,「那之後,我派人來尋過你們,可是卻再也找不到了。」

有很多東西,錯過了,就再也難以尋到了。再次相逢之日,不是把酒言歡,便是刀劍相向。

回憶是個沉重的東西,歌塵緩緩坐回了榻上,似乎再也承受不住。「你們走吧。」最後她幽幽一嘆,「蘇雪林,我們姐妹兩個今生欠了你的恩,可是你也辜負了我妹妹的一條命。我們之間的恩恩怨怨恐怕老天都算不清楚了。你快些走吧,今生切莫再相見了。」

薛藍田望了他們一眼,第一個走出了船艙,外面的雪還沒停。兜兜轉轉地落在她的發上,肩上。小竹跟著她走了出來,替她撐起一柄素傘。「藍田姐,你別怪少爺,其實他心里也苦。」

薛藍田淡淡回眸,看著依舊在船艙中獨立的蘇雪林,幽幽嘆了一聲,「我怎麼會不知道呢。」

注(1)︰出自宋代,張炎的《瑣寒窗》原詞如下︰

斷碧分山,空簾剩月,故人天外。香留酒殢。蝴蝶一生花里。想如今、醉魂未醒,夜台夢語秋聲碎。自中仙去後,詞箋賦筆,便無清致。都是。淒涼意。悵玉笥埋雲,錦袍歸水。形容憔悴。料應也、孤吟山鬼。那知人、彈折素弦,黃金鑄出相思淚。但柳枝、門掩枯陰,候蛩愁暗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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