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的山路上,新雪積了厚厚的一層。素寂的山巒間,有兩匹駿馬雙轡並騎匆匆而來。馬蹄濺起雪霰繚亂,玄青的錦袍被濺上點點雪痕,風雪灌進兜帽里,打在微帶寒意的雙眸間。
其中一人忍不住風雪擊打,對著旁邊喊道,「少主,這風雪太大了,反正離上元不遠了,我們減慢些吧。」原來是語卿和舒少白兩人。他們到郊外見完下屬,現下里正向著上元城中奔馳。
「你可知今天是什麼日子?」舒少白沒有減速,眸光如八月里淨朗的晴空,嘴角竟還含著一縷笑意。
「什麼日子?」語卿有些不解。
「她的生日。」八字庚帖,金粉描繪,當年雖然只淡淡瞥了一眼,事到如今,他不會再忘記。
語卿一听,歡欣起來,「少主真是對夫人有心。」
舒少白低首抿嘴,一心一意地控著韁繩。身旁漫卷著回旋的雪花,馬蹄緊扣著雪路,一聲一聲,像是敲在人的心上。
上元的水道有個名字叫霜水。霜日初丹水上楓,每年的秋日里,沿堤的霜紅倒影水中,水天之間丹紅一片,比楓嶺的紅葉還要動人。而如今,紅葉片片凋零,枝干上是新降的皚皚素雪。
薛藍田三人下了船便沿著這霜水的堤壩信步而行。樓船畫舫已經漸行漸遠,在遙遠的波心化作一縷淺淺墨痕。一簑煙雨,一朝壘雪,還有那個逐漸遠去的絕艷如夢的身影。
天上扔有殘雪飄落,雪影紛繁,簌簌打在傘上。薛藍田單手執著傘,淡淡開了口,空氣中忽地暈開一小團白氣,眉目隱在素傘的陰影中,看不分明。「想不到,展眉姐姐竟然也是你的人。」
蘇雪林苦笑了一聲,微微蹙了蹙眉,語氣卻是淡淡的,「早晚你都要知道,只是沒想到,你會知道的這麼早。本來,今日我想讓你開開心心的。」
薛藍田淡淡勾了勾嘴角,輕輕抬了抬手,晶瑩的水珠滾動在指尖,輕靈靈地落下,瞬間,被風吹散了。「你都說了,早晚我都會知道。什麼時候知道有分別麼?」
小竹和他們錯開了一步,獨自行在後面,望著兩人的背影,微不可聞地嘆著氣。
三人就這樣走了許久,誰都沒有說話。薛藍田像是神游太虛般,腦子里空落落的,過了良久又忽然停了下來。素絹的傘面微微上抬,露出了如薄暮遠山般杳遠的眸光,深邃的好像能瞬間穿透人的心思。「你,想念她麼。」
蘇雪林隨她停下,眉目間有淡淡的不解,「誰?」
「空月。」薛藍田淡淡的說道,蘇雪林靜靜看著她,眼中似有什麼東西在緩緩暈開。
《牡丹亭》中寫的好︰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不知何時起,她便已經對他柔情深種,便是死了,也不能摧毀她的情根。
空月——鶴聲夜無人,空月隨松影。今朝拋我去,春物傷明景。今朝拋我去,果真一語成讖。不是這名字不好,而是這都是注定。呵,注定,為何又是注定?
頓了半晌,蘇雪林才緩緩作答,眸光移向別處,「想念又如何,我對于她只有愧疚。我永遠滿足不了她的。這一輩子,我不過,只愛過一人。」
「你才多大,就肯說這輩子。什麼?你心里有喜歡的人?我怎麼不知道?」薛藍田移到了他的眼眸下,一雙秀目定定看向他。
蘇雪林的目光忽然變得深邃而幽靜,像是孤林中的山泉,清澈得仿佛能穿透一切。「暖煙,這麼多年,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思,可是卻假裝不知道。」
「啊?」薛藍田微微蹙起雙眸,心中有什麼東西輕輕墜地,墜得她心房跟著微微一顫。
「你明明知道我心中一直有一個人,你以為,那是誰。」蘇雪林的雙瞳再次移向別處,聲音遼遠的如同遠處隱在霧中的重疊山巒。
薛藍田一下子怔在當場,竟有些無措了,她從未想過,他不是她的表哥麼,他們怎麼能,他怎麼會?「蘇雪林你說什麼呢咱們,咱們可是近親你不會說真的吧。」
蘇雪林看著遠處的搖曳湖光靜默了半晌,忽然,低笑了起來,「哈哈哈,你果然被騙了。」
「蘇雪林你找死啊」薛藍田滿面羞紅,撲上去擰蘇雪林的肩膀。
蘇雪林嘴上笑著求饒,眼中卻似是有一抹淡淡的陰霾忽閃而過,但是不過是那麼一瞬,一瞬之後,又恢復了清亮明麗。
小竹在一旁看在眼里,卻只有淡淡的嘆息。錯過了麼,他們就這麼錯過了麼?
鬧了半晌,二人停了下來,雪花落了滿身,蘇雪林幫她拍著身上的落雪。「你笑啦。不生氣啦。」
薛藍田白了一眼他,「我有什麼好氣的呢。我只是想提醒你,蘇雪林,以後無論你做什麼事,在做之前一定要想好,做了這件事,自己會失去什麼,自己又得到了什麼。知道麼?」
蘇雪林望著她,目光純淨明麗的如三月的江南,「我知道的。」
薛藍田嘻嘻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啦,這里好冷,你不是說今天想讓我開心麼。還不快請我大吃一頓」
「好 小竹,你去找人把那架瑟送到客棧,我們在流雲齋匯合。」蘇雪林淡淡吩咐道。
小竹領了命退下,蘇雪林轉過頭來,低低問,「那架瑟還沒有名字,既然是送你的,你便擬個名字吧。」
薛藍田斂眉沉思半晌,「娘親的那架叫做月如霜,如今我們故人重逢,這架,便叫相見歡吧。」
「相見歡,好,就叫相見歡。」蘇雪林淡笑沉吟,「走,帶你吃東西去」
兩人沿著霜水雪堤緩緩向著流雲齋走去,雪也漸漸的停了,瑞雪初霽,露出高遠明淨的天空來。微藍的天光照在這漸行漸遠的一雙人影上,直至,他們消逝在這素山淨水,紅塵鬧市中。遠遠的,卻見著兩馬並轡匆匆疾馳而來,馬蹄紛亂,踏破了兩人四行長長的腳印。
薛藍田和蘇雪林行了良久,終于見到了遙遙而立的流雲齋。卻听得身後的青石街道上,有疾行的馬蹄聲驟然響起。二人正要向街旁避讓,卻只听到了一聲負痛的馬鳴,再回首時,便見到舒少白二人已峭然立在了身前。
薛藍田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身影,喃喃道,「小白?你們兩個不是辦事去了麼?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卻見舒少白淡淡一笑,目光沉靜明麗的如春日里剛剛破冰的湖波,映著三月里的天光,兜頭向她撒下來,「事情已經辦好了,可是我發現,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我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