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間,西疆的局勢漸趨平靜,隨著吐蕃大軍的滿載而歸,幾千名唐軍也各回本部,阿史那都支則乘機南下,收攏五咄陸部殘軍,在輪台建立了牙帳,與繼往絕可汗阿史那步真遙相對峙。
二月初十,裴行儉帶著四百多麴氏部曲,終于回到了西州城。消息傳來,頓時滿城轟動,平日輕易不開啟的西城門轟然洞開,麴崇裕身穿緋色袍,帶著所有的西州屬官一道出門迎到了谷外。
裴行儉遠遠看見,忙跳下馬來,快步走上,和眾人見過禮,忍不住對麴崇裕低聲道,「這是做什麼?好端端的為何要開什麼得勝門?」
麴崇裕挑眉笑道,「你又何必過謙,你此番歸來莫非還不算得勝回城?蘇海政那老賊如今縮在疏勒城中,听說連官衙都不敢邁出一步!」說完抬頭往裴行儉背後看了一眼,搖了搖頭,「守約,你的心腸還是太軟了些!」
蘇南瑾也剛剛下了馬,看去衣著模樣與先前差別並不算太大,只是黑瘦了一些,滿臉灰暗憔悴,倒像是突然間老了好幾歲。兩名部曲一左一右扣住了他的臂膀把他推了上來。
麴崇裕笑吟吟的抱了抱手,「蘇公子,好久不見,怎麼清減了許多?公子放心,西州城如今倒不會有突厥大軍來犯,不然麴某還要去尋公子的換洗衣裳,實在也太過麻煩!」
蘇南瑾只是低頭不語,腮邊肌肉卻明顯的鼓了出來。這一個月里,他和蘇氏親兵們一道被押入了庭州府軍的營房,沒日沒夜的修葺城中被損毀的城牆房屋。他哪里吃過這種苦?眼見裴行儉並不格外理會他,心里也漸漸安定下來,沒幾日便拒不出營。裴行儉也不多說,只讓人將他請入牢房歇息了兩日,再出來時,這才不敢再抱怨一句。待得听說蘇海政以軍資賄賂吐蕃,躲入疏勒城不敢再出後,從庭州回西州的這一路上,整整四日里,他更是一句話都不曾說過。
麴崇裕含笑打量著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哎呀」了一聲,「崇裕還有一事忘記告訴公子,本州的張參軍前兩日一紙訴狀遞到了府衙,道是你蘇子玉騙婚,和他家妹子成親三月,新婦既未告廟,亦未見過姑舅,連手頭的婚書都是外人寫的,哪里能作數?他已把公子送的聘禮退回了府中。他家那位妹子也道,她是自願歸還本家,從此與蘇氏再無關聯!」
蘇南瑾身子一顫,霍然抬起頭來,死死的盯著麴崇裕,半晌才抬頭看向西州的城牆,從牙縫里擠出了幾個字,「賤人!」
麴崇裕哈哈大笑,轉頭看向裴行儉,「守約,蘇公子惱了,說來若不是你家那位義妹,當日你我被扣在衙中,又怎會如此容易便能得知外頭的狀況!」
蘇南瑾怔了一下,臉色變得鐵青,五官都有些扭曲起來,手上用力一掙,嘶聲道,「放開我!」那兩位部曲反應敏捷,立刻加了五分力氣,只听一陣骨骼格格作響,他鐵青的臉色又轉為了慘白。
麴崇裕嘆了口氣,語氣里滿是憐憫,「子玉這又是何苦?大丈夫何患無妻?你放心,待你明正典刑之時,雖無未亡人送行,少不得我也會給燒兩張紙做旅資,誰叫你我相識一場?」說著一揮手,「把他帶入地牢,好生照應!」他的最後四個字拖長了語調,蘇南瑾縱然在狂怒當中,心頭也是一寒。隨即臂膀上又是一陣劇痛,卻是被扭著走向了西州的南城門。
裴行儉哭笑不得的搖了搖頭,不好多說什麼,只能問道,「都督身子如何?」
麴崇裕看著蘇南瑾的背影,心滿意足的嘆了口氣,聞言笑道,「人日之後,阿嫂想法子收拾了那些走狗,家父當夜便好了兩分,上元那日,你把消息送回西州,他更是好了五分,如今已是能下地了。」
裴行儉笑著點頭,「這可是大喜,對了,那位阿袁可好些了?」麴崇裕的長隨里,有一位在處木昆部放火時受了中了一箭,因當地離西州更近,當日便直接著人送回了西州。
麴崇裕的臉色頓時沉了下去,「他沒能撐到回城。」轉頭看了一眼已漸漸走遠的蘇南瑾,他的目光里露出了毫不掩飾的殺氣,「這次去處木昆部,我帶的西州民勇死了七人,傷了三十多個,去庭州的民勇里,也有幾個傷重不治,你若回來得早,還能看見西州城里的處處白幡!」
裴行儉沉默了下來,隱隱明白了麴崇裕為何要大張旗鼓迎接自己,西疆戰事頻繁,每次大戰之後都是幾家喜慶幾家傷悼,可此次一戰卻是來得好沒由頭!西州不過是受了無妄之災,更別說那滿目瘡痍、哀聲不絕的庭州城……他不由也看了一眼蘇南瑾的背影,低聲道,「該寫的奏章我都已遞上去了,朝廷的處置大約很快便會下來。」
麴崇裕的臉上滿是冷笑,「朝廷的處置麼?崇裕拭目以待好了!」
說話間,一行人已走到了城門下面,早已等候多時的西州人轟的擁了上來,裴行儉在人群中一眼便看到琉璃,她穿著一件鵝黃色的衫子,發髻只戴了兩朵新開的杏花,看上去笑容明媚,氣色鮮妍,裴行儉的臉上不由也露出了笑容,走上幾步,自然而然的攜住了她的手,只覺得入手溫軟,不復往日的微涼,心頭更是一松,低聲道,「這些日子,你辛苦了,最近身子好不好?」
琉璃笑眯眯的點頭,揚起頭看著他只是笑,她有什麼辛苦的,橫豎他會完好無損的回來,橫豎他絕不會吃敗仗,她才不擔心!其實裴行儉不在家的時日,她還能過得更自在,想何時睡便何時睡,想吃什麼便吃什麼,不想吃藥了還可以找個借口賴掉……只是思念會一點一點的累積起來,在看到他的這一刻,化作抑制不住的歡喜。
四周問好的聲音亂紛紛的響了起來,裴行儉移開了目光,手卻沒有松開,一面向大伙兒點頭致意,一面握著琉璃的手往城內走去。西州城正中的大道上,一個多月前曾經高高豎起的柵欄早已消失無蹤,地面也重新填過,如今已是平整如昔。整個西州城也繁華喧囂一如往日。裴行儉的目光緩緩掠過這早已熟悉無比的一切,笑容里多了幾分真正的安然。
站在裴宅的門口,他抱手與眾人告辭,一進內院的上房,轉身便攬住了琉璃,低聲笑道,「還有多少?拿來!」
琉璃怔了一下,笑著攤開了手,「上元前還有八個,如今一個也無!麴玉郎說蘇南瑾把西州的傳符都搜走了,西州連公文都送不出,剩下的這些只好全給了他。給你那四塊應該沒用完吧,快還給我!我不知化了多少心血,才做得跟真的一模一樣,如今模子都毀了,我可不想再花一遍力氣!」
果然還有,而且是一口氣做出了十二塊,她是準備一個月用一塊麼?裴行儉不由咬著牙笑了起來,伸手在她的額頭一彈,指上用上了三分力氣,「小東西,你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膽子!」
琉璃捂著額頭嗔道,「我自做著玩兒,是誰膽大包天居然敢用的?」說著把手一伸,「快還我,我膽子小得很,這便好好收起來,再也不敢給長史瞧見了!」
裴行儉又好氣又好笑,懷中的琉璃一臉嗔色,臉頰嫣紅,撅起的嘴唇更是嫣紅水潤,讓人恨不得一口吞到月復中去才安心,他不由低頭便咬了下去,聲音頓時變得含糊起來,「已是我的了,休想讓我再還你!」
琉璃所有的話都被堵了回去,她想告訴裴行儉,柳如月已經回西州了,自己給阿燕的女兒起了個小名叫「七七」,張敏娘正式發願受菩薩戒,在家做了居士,還有……
里屋的簾子迅速的飄起又落下,不知什麼東西「當」的一聲掉到了地上,發出了一聲熟悉的脆響,琉璃低頭看了看那個算囊,笑了起來,他想唬誰?他若是真有一點擔憂,又怎會這般隨身帶著?再說了,若不是自己做的銅符,阿成只怕現在還在去長安的野道上翻山越嶺,日子久了,說不定會變成一個白毛男……
裴行儉的聲音在她驀然耳邊響了起來,帶著幾分真正的無奈,「琉璃,你又在傻笑什麼?」
………………
朝廷的第一道敕書是兩日之後到的西州,隨後才轉去了疏勒,五千多里的路程,讓這封敕書此刻听起來簡直像是一個玩笑︰令蒨海道行軍總管蘇海政即刻回師。
十日後的第二道敕書更是令人哭笑不得︰安西大都護府行參軍蘇南瑾因屢次押送軍糧不力,削去一切官職,押入大牢待決。
麴崇裕回到側廳里,忍不住便對裴行儉冷笑道,「如何?我便知道會如此!大唐的朝廷何曾陣前斬過將?當年那些人縱兵屠城都能免死起復,何況這一回不過是縱兵劫糧、謀害同僚而未遂!至于那些送命的兵卒,戰死的民勇,又算得了什麼?」他看了看門外,聲音更是冰冷,「如今正是春日多疫,想來牢里死上個把人,絲毫不算稀奇!」
裴行儉嘆了口氣,「你且等上一等可好?朝廷殺一個蘇南瑾何等容易,可安西大都護不可一日無人,總要全盤安置妥當了,才能真正處置這些人,我若料得不錯,最多一個月,朝廷的新任安西大都護便會上任,那時若是……」他沉默了片刻才道,「我絕不會攔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