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儉的笑容慢慢的變淡了,眉頭皺了起來,「原先竟是一直沒送身契過來麼?」又看了看琉璃,「你是不是已經為難好幾天了?怎地今日才說?」
琉璃垂下了眼簾,「的確有些為難。」
裴行儉沉吟片刻,聲音變得有些冷,「放心,交給我來處置,總要教她們人盡其用才是」
這話是什麼意思?琉璃茫然抬頭,裴行儉卻已松手放開她,走出堂舍,對站在門外的小檀和阿霓吩咐道,「你們叫人去領崔夫人送的那兩個婢女過來。」
沒過多久,雪奴與雨奴便站在了台階下面。雨奴看上去的確是瘦了一圈,微顯蒼白的臉上一雙眼楮越發水霧蒙蒙,大概是因為緊張,身形微微發僵,雪奴卻是神色平靜的站在那里,只是她的身上頗有種特別的氣韻,雖然不言不動,竟也自有一種風情。
琉璃不由抬頭看了裴行儉一眼,只見他的目光果然久久的落在雨奴身上,幾乎是目不轉楮,臉色雖然不似上次見到她時的僵硬,卻也完全看不出是什麼表情,心里不由一緊。
半晌,裴行儉的目光才轉向雪奴,卻只是上下打量了一眼,便淡淡的開了口,「從今日起,這兩個婢女便安排到梅院住下,每個人撥兩個小婢女服侍,多給她們做幾身好的衣裳頭面。吩咐梅院的人好生伺候,不能有一絲怠慢。」
梅園是後院里除了上房外最好的院子,這府里之前也沒有任何婢女是有專人服侍的……琉璃腦子突然有些發僵,眼見幾個婢子都抬起頭來,小檀眉頭緊皺的看了裴行儉一眼,阿霓略帶關切同情的看向自己,阿燕則是神色一黯,低下了頭去,她卻覺得這一切似乎與自己沒有一絲關系。
雨奴與雪奴對視了一眼,雪奴挑起了眉頭,雨奴的臉上卻露出松了一口氣之後的驚喜,低頭向前走了一步,深深的行了一禮,聲音輕柔而充滿感激,「婢子們多謝阿郎,日後定會全心全意伺候阿郎與娘子。」
裴行儉目光淡然的看著下面幾個婢女,听到了這句話,嘴角掛上了一絲微笑,「你們不必伺候我,今後只管好好跟隨娘子出門。」他轉頭看向琉璃,「說來這些日子上門拜訪的客人,你也該一一回訪了才是。」
他的意思是……琉璃愕然看著裴行儉,看見他目光中的嘲諷,猛然間明白過來︰原來人盡其用是這個意思——大長公主既然要在芙蓉宴上表現出對自己的百般照顧,總該讓大家先看清她是如何「照顧」自己的才是只是這雨奴長得既然如此像陸琪娘,他就真的一點都不介意?
沒有再多看那兩位婢女一眼,裴行儉伸手緊緊握住琉璃的手,轉身走進了上房。他的身上似乎散發著某種危險的信息,琉璃心里一突,忙回頭吩咐了一句︰「讓廚下趕緊把晚膳上了。」卻見阿霓和小檀還有些發愣,阿燕臉上已露出了笑容。
簾子剛剛落下,裴行儉手上微一用力,便將琉璃帶入了懷里,低頭緊緊盯著她,「好一個賢惠的娘子,你如今不想著如何好好跟我認個錯,竟還想著要用晚膳來聲東擊西」
又要秋後算賬了,琉璃心里一聲哀嘆,抬頭看著他,無辜的睜大了眼楮,「我哪里錯了?我分明一個字都沒說。」
裴行儉屈指輕輕在她額頭上一彈,「還用說什麼?你對我不放心已是最大的錯。那幾個婢子那樣想也罷了,你竟也和她們一樣看我?你倒說說看,我該怎麼罰你?」
琉璃胸口微澀,忍不住低聲道,「你不是已經罰過我了麼?」剛才他分明是故意那麼說的
裴行儉好笑的看著她,「又胡說了我不過是想看看那幾個人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我適才不已經跟你說了要讓她們派上用場麼,你轉眼便一絲都不記得了?你日後得記住,無論發生什麼事,總該比旁人多信我一分才是。」
琉璃默然無語︰若只是雪奴,她再天姿國色,自己大概也不會如此亂了方寸,把他的話想歪了。但那位雨奴卻不一樣,他要真沒什麼心思,怎麼會盯著她看那麼久,眼神又是如此不同?想了片刻,她還是抬起頭來直視著裴行儉,「我听說,那個雨奴長得跟琪娘姊姊很像,是真的麼?」
裴行儉臉色微凝,點了點頭,「是很像,可是再像,她也不是。」
他看著琉璃,神色變得認真起來,「琉璃,沒有跟你早些說清楚,是我的錯。早在前幾日在看到那個手鐲時,我便該跟你說,但那時我卻不知如何開口,又想著不如日後有機會再細說,卻沒料到,她們竟是早有布置,步步緊逼。後來我才想明白,其實所謂日後,所謂沒料到,不過是我自己太過怯懦。」
「我這一生之中,最對不住的人,便是琪娘。起初是懵懂粗疏,不知珍惜,自以為是,後來則是大錯已成,永生永世都無可挽回、無從彌補。因此早些年,我甚至有些不敢听到這個名字,之後也一直不願與任何人提及當年之事,大約是落在了那些人的眼里,這才讓她們有機可乘。只是那兩天在外面時,我已經想明白,有些人,有些事,看清楚比不敢看,或許要有益得多。我原想著回來就處置此事,結果那日進門被你一嚇,這幾日又一忙,竟是忘到了腦後。」
「琉璃,你放心,今日我已然看得很清楚,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會再像從前那般一味回避,我不會讓你再擔心」
琉璃怔怔的看著他︰原來自己全然想錯了,他並不是還在逃避,而是真的已經放下了……她努力抑制著嘴角的笑意,卻沒有意識到,自己眼里已經閃動著璀璨的光芒。
裴行儉微笑著低頭吻上了她的眼楮,「以後不許再胡思亂想,嗯?」
琉璃輕輕點了點頭,剛想說話,簾外卻響起了阿霓的聲音,「娘子,晚膳已是得了,現在便端進來麼?」
琉璃笑著退開了一步,揚聲道,「進來吧。」
阿霓幾個滿面笑容的端了食盒進來,一樣樣在案幾上布置好,裴行儉一眼掃了過去,眼楮不由一亮︰當中一個八寸的銀碗里,是一片碧圓的新鮮荷葉,荷葉里盛著微綠的涼羹。待盛到小碗中嘗了一口,果然米糯汁清,帶著一股荷葉的芳香。不由笑道,「你怎麼想起用荷葉入羹?果然別有清香,真該讓恩師來嘗嘗」
琉璃原是因為裴行儉近日似有些苦夏,食欲不振,才特意吩咐廚娘做的這份荷葉羹,見他喜歡,心情更是大好,听他提及蘇定方,也笑了起來,「倒是不知義父這般講究的人,在軍中會如何用飯。」
裴行儉搖頭一笑,「恩師在軍中倒是從不講究飲食。」
兩人安安靜靜的用過了飯,裴行儉漱過口,也不知想到了什麼,坐在那里有些出神。他這幾日常是如此,琉璃想到自己前幾日的多慮,忍不住自嘲的一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起什麼了?」
裴行儉回過神來,「也沒什麼,只是今日朝廷接到了急報,吐蕃叛亂,聲勢很是不小,當時便想起了恩師,他是曾隨衛公征戰過東突厥的,對那邊還算熟悉,也不知恩師如今在高麗那邊如何了,按說兩軍交接,也就是這些日子的事。」
永徽末年的吐蕃叛亂?琉璃隱隱有些印象,隨口便道,「義父自然是旗開得勝,說不定回師之後還要出征吐蕃呢」
裴行儉不由啞然失笑——大唐如今雖說名將凋零,卻也不至于朝中無人到讓恩師剛出征了高麗,回頭還等著他平定吐蕃,只能點頭笑道,「但願如此。」轉頭看見阿燕幾個已經收拾了東西退下,才對琉璃道,「崔氏送的那兩個婢子里,貌美些的那個是風塵中人,這等人最識時務,大約不用太操心,你吩咐人多注意另一個便是,若是有什麼異動讓你拿不準主意,記得告知我一聲。至于你身邊這三個,小檀也就罷了,阿霓只怕心里依舊未曾真的拿你當主人,至于那位阿燕,這兩**若是得閑,不妨問問她日後有何打算,若能成全便成全了也罷。」
雪奴出身風塵?想起她那一身的風韻誘惑,琉璃不由恍然點了點頭,心里嘆了口氣,果然是他看得更明白。阿霓自然不曾拿自己當主人,至于阿燕,她應當是有些來歷的,自己一直也有些好奇,到底沒好意思去追問一番,裴行儉既然這麼說,自然有他的道理……她正想得出神,突然腰上一緊,便听裴行儉在她耳邊低聲道,「這些事明日再想也不遲,我先去外院處置些事務,待我回來時,你最好已經想清楚,怎麼跟我賠這個不是。」
琉璃一怔,月兌口道,「明明你也有錯」
裴行儉點了點頭,笑得更是愉悅,「好,那咱們就好好算一算這筆賬。」
………………
第二日醒來時,琉璃才發現日頭已高,裴行儉不知何時走了,自己竟熟睡到一點感覺也沒有,想到昨夜他的那番「算賬」,臉上不由又有些發熱。好容易收拾了心情,起床梳洗了一番,在鏡子里看見小檀笑得與平日不同,心頭更是一陣發虛,忙填了幾張帖子,讓她出去打發人送到各個府上。待到阿燕照例來回報采買賬務事宜,只覺得她的笑容也比平日多了幾分明朗,略一猶豫還是道,「你辦完事後,到書房來一趟。」
半個時辰後,琉璃把昨日勾了一多半的嬰戲團花圖案畫完,轉頭才看見阿燕已斂眉屏息的站在門口,忙放下了筆,「你來了多久了?」
阿燕低頭答道,「不過是剛到,見娘子在忙,沒敢打擾。」
琉璃將圖樣收到了箱中,看見里面那薄薄的一疊,簡直想嘆氣︰也不知什麼時候,這些圖樣才能派上用場了。定了定神,轉身對阿燕笑道,「我叫你來,倒也沒什麼要緊之事,只是這些日子多虧了你,我才能這般日日偷閑,原想賞你些東西,卻不知你到底喜歡些什麼,或是有什麼心願,說來你也在我身邊一個月了,我從不曾問你這些,索性今日便問上一問。」
阿燕走上幾步,微微曲膝行了一禮,「為娘子分憂,原是婢子的職責所在,阿燕不敢領賞。說到心願,婢子不敢欺瞞娘子,婢子原是有份執念,只是如今便是不提也無妨了。」
琉璃好奇心頓時被勾了起來,不由笑道,「這話我卻是不大明白。」
阿燕抬起頭來,一雙眼楮竟是出奇的明澈,「婢子一直不曾稟告娘子,婢子原是掖庭出身,打小便是伺候高陽公主的,幫公主掌管了幾年庫房。」
琉璃忍不住驚訝的睜大了眼楮︰阿燕竟是那位深受唐太宗寵愛的高陽公主身邊的宮女?而且還是從小就跟在身邊掌管賬目的心月復難怪她不但能寫善算、心思縝密,見微知著的能力比阿霓、小檀更是不止高出一籌,只是,兩年前那場謀反案後,她應該被重新沒入掖庭才是,怎麼會流落市井?
阿燕不待琉璃發問,便淡淡的笑道,「婢子是三年前被公主發落的。當時公主讓婢子去伺候駙馬,婢子卻逆了公主與駙馬的意思。公主盛怒之下將我趕了出去,房府的管事便將我發賣到了西市的口馬行,因此才到了安家。」
琉璃頓時想起了那一對夫妻的古怪行徑︰公主**時駙馬房遺愛甘願放風,而公主也大方的把身邊的侍女賞給了這位識趣的房駙馬,兩人也算互相體諒、相安無事,沒想到阿燕竟也得到了這般「待遇」。說起來,此時的婢女原是根本無權拒絕男主人的要求,更別說是違抗男女主人兩個人的意思,也難怪她會被公主一怒之下發賣出去……
阿燕的聲音依然平靜,「好教娘子得知,當年之事並非奴婢不識好歹,只是婢子原是大戶人家的婢生女,又因家中獲罪而成為奴婢,此生並無他求,所願不過是不必伺候男子,亦不在這世上留下血脈,令他再受婢生子女或奴婢的痛楚。」
琉璃怔然看著阿燕,心里一時也說不出什麼滋味,半晌只能嘆了口氣,「你放心,別的我不敢保證,但凡你跟我一日,此事便全由你自己作主,我絕不會為難你。」
阿燕的笑容里多了幾分溫暖,「婢子知道」她這些天察言觀色,倒是可以斷定自己如今跟的這位娘子絕不是高陽公主那樣的人,對待下人那種奇異的平和感似乎是與生俱來,但那位阿郎她卻實在看不透,直到昨日他面對那樣兩個婢女都是那般輕描淡寫的打發了,她才相信,這位阿郎也絕不會是她以往遇見的那些郎君,既然如此,自己還有什麼必要藏著掖著?
她往前走了一步,「娘子若是信得過婢子,阿燕願伺候娘子去參加芙蓉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