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九從容淡泊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無法掩飾的愕然之色。
阿成先是納悶的看了看米大郎,回頭剛想給裴九滿上酒杯,突然醒過味來,臉騰的漲得通紅,張嘴就要罵,裴九忙苦笑著擺手,「阿成,休得無禮」
阿成一口氣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臉上紅得幾乎要滴下血來。
米大郎笑嘻嘻的揮手讓兩個女奴退下,阿綠和阿紅相視一眼,又偷眼打量了一下阿成,這才轉身離開,米大郎回座前更是回頭看了阿成兩眼,意味深長的嘖嘖了兩聲。阿成氣得手都哆嗦起來,險些沒摔了酒壺。
裴九手撐額頭嘆了口氣,「阿成,你,不如先回驛館罷」
阿成把酒壺重重的往案上一放,坐在那里一動也不動。
後門氈簾一挑,一陣涼風帶著肉香透入廳中,四虎和另一個伙計拿木盤端著一碗碗熱湯走了進來,廳堂里的氣氛頓時熱烈起來,說笑打趣之聲不絕。
這面糊碎肉湯的模樣雖不好看,味道卻著實不壞,湯碗送上時,阿成還繃著臉,待喝了幾口,也忍不住點頭贊了一句。裴九卻依然只是略嘗了嘗,便又倒了一杯酒。阿成忙道,「阿郎,你也多用些吃食再喝,若是又醉得狠了,路上眼見就要下雪,說不定更會耽誤了日子。」
裴九淡淡的道,「我心里有數。」
眼見裴九一杯接一杯的將這第二壺也喝得所剩無幾,阿成想了半晌還是鼓足了勇氣道,「阿郎,其實這一路上三十里一驛館,並不算十分辛苦,咱們所見來往西州之人也甚多,听說那邊也極是繁華。依阿成看來,娘子也未必便不肯來,不如咱們到那邊略安頓下來,待到明年開春便修書回去,阿成願走這一遭,和古叔一道將娘子護送過來。如此一來,阿郎身邊也好有人照料。」
裴九眼神已略有些迷離,微笑著搖了搖頭,「不用了,我早已留書,到了明年春日,她便已是自由之身,不會再受我連累。」
阿成大吃了一驚,這才明白這一路上自家阿郎鎮日里沉默寡言,時不時借酒澆愁,竟不止是因為貶黜邊地,不由月兌口道,「阿郎這又是何苦來?娘子未必有此心」
裴九依然笑得淡淡的,「正因她無心,我才更不能害了她。我此次得罪的是大唐最不能得罪之人,要去的是大唐最艱難凶險的去處,連千叔我都不忍帶去,何況是她她若是有個……」
他驀地收口不言,過了片刻才重新開口,「阿成,我帶你來,一則因為你年紀還小,又是打小跟著阿古打熬過筋骨的,二則西州這邊良賤之別不似長安森嚴,我若能打開局面,過得兩年便可放你為良,日後你自可成家立業,甚或掙個軍功,勝似在長安世代為奴。只是,他人卻不能與你相比,西州縱然繁華,到底風土迥異、寒暑酷烈,更何況局勢動蕩,幾年之內只怕難以改變,他們在長安好端端的,又何必跟著我吃苦受累?」
阿成眼圈微紅,用力點了點頭,想了想還是忍不住道,「縱然如此,阿郎也不該如此倉促留書,等上兩年也是好的,若是過兩年阿郎被召回了長安,娘子卻已……豈不是……」
裴九手上一頓,良久才搖頭道,「兩年?沒有十年八年絕無可能,或許你我這一世都回不了長安,難道也讓人等下去?你家郎君命數坎坷多劫,還是少害些人罷至于留書……」他輕輕的笑了起來,「若非如此,又怎麼能,一了百了?」
阿成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想起幾年前阿郎那段醉生夢死的日子,只覺得心里憋悶得難受,看著眼前的酒壺,許久才憋出一句,「阿郎,今日阿成也想喝兩杯」
裴九笑了起來,揚聲道,「掌櫃,煩勞再上一壺酒,多拿個酒杯。」
米大郎和耶侖的第二壺還沒下去,聞言回身贊道,「九郎不但神機妙算,酒量也是如此了得,米某甘拜下風」又拍著案板叫道,「老秦,今日難得痛快,快些把這案幾條凳撤了去」耶侖忙站起來往後走,眾人轟然一聲叫好,七手八腳便把廳堂正中空出一大塊。
卻見耶侖領著十幾個妙齡花容的胡女從後院了進來,有的懷里抱了琵琶、手鼓,有的臂上挽了披帛,手上則或持圓毯,或握金鈴。那拿了樂器的幾位在空地邊沿隨意或立或坐,坐在當中的,正是那位阿紅,手里抱著的琵琶分外精美,神態也比適才放松了許多。
兩個披帛女子將圓毯放到地上,自己月兌履站了上去,隨著手鼓「咚咚」兩聲,兩人的雙袖同時高高揚起,阿紅五指一劃,清越的琵琶聲驀然響起,那兩人的身子便如風舞飛蓬般隨著轉了起來,先是慢轉,隨著手鼓和手鼓節奏轉得越來越快,衣袖披帛都化成了一個個令人眼花繚亂的彩圈,琵琶聲激越處,兩人在旋轉中搖擺騰躍,身姿百變,雙足卻始終沒離開小圓毯一步,端的令人眼花繚亂。
老秦拿了酒壺與酒杯送到裴九的桌上,頗有些自豪的笑道,「這胡旋舞長安只怕還難得一見。」
裴九笑著點了點頭,「的確難得一見。」
阿成到底是少年心性,看了片刻也神采飛揚起來,端著酒杯就喝了兩大口下去,不一會兒臉便紅了起來。
一首胡旋曲終,喝彩聲里兩位舞女退到了一邊,臉上都是香汗淋灕,隨即曲風微變,鼓聲節奏略緩,琵琶聲也變得柔媚起來,原本站在一旁的四個女子分成兩隊走到空地中間,舉袖搖鈴,相對而舞,腰肢慢扭,秋波暗送,說不盡的嫵媚動人。
阿成紅著臉笑道,「阿郎,這個我見過,是拓枝舞」
裴九點頭不語,一面端著酒杯緩緩而飲,白皙修長的手指卻隨著樂聲輕輕的敲打著節拍。
待得拓枝舞曲罷,整個廳堂的氣氛早已熱烈起來,樂聲再度響起時,鼓點歡快,琵琶悠揚,眾人轟笑一聲,不但本來跳舞的六個胡姬走到了空地當中,米大郎、耶侖、吳六和葉奴幾個也下了場,竟是挽手跺腳的一起跳了起來,口中不時和著節拍嘿哈兩聲,舞姿矯健,與長安西市上元節的踏歌毫無二致。
裴九手指一僵,臉色更白了幾分,阿成卻轉頭笑道,「阿郎真是好眼光,我看那個紅發婢琵琶彈得甚好,蘇將軍府上還真無此等人才」
裴九回過神來,嘆了口氣,「阿成,你凡事要多想一想才好。」
阿成笑道,「阿成知道,阿郎心善,不忍看這婢子枉死,橫豎蘇將軍遲早是要建府添人的,多兩個胡婢招待賓客也多份體面。」
裴九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我要送給恩師的並非婢子,而是那一位」他看著場中歡叫扭擺的米大郎,臉上露出了阿成最熟悉不過的笑容,「你沒听見此人的話麼?能在如今的西域亂局中弄到絕奴,自然不是一般的地頭熟悉、人脈深厚,如此人才不送給恩師,豈不太過可惜?」
阿成張大了嘴,看了看笑得和煦的自家阿郎,又看了看那位跳得歡暢的米大郎,呆了半晌,忍不住同情的嘆了口氣,「原來那兩個婢子……」
裴九淡然道,「順手而已,恩師見信便知我的意思,自不會為難她們。」
阿成點頭,「遇到阿郎,也算是她們的運道。」
裴九沒有接話,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或許是她們的運道吧,自己原不用費神賭那一場,可誰叫那個女子居然也生了一雙那樣的褐色眼楮?
樂曲聲中有人高聲唱了起來,廳堂里越發熱鬧,連老秦都被人拉了進去,扭腰拍手跳得十分快活。正歡騰間,突然門口有人大聲道,「店家店家快出來領一領車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