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桶已經被伙計們抬了出去,屋里氤氳的水汽卻還沒有完全消散。琉璃坐在床前的高腳凳上發呆,阿燕仔細用葛巾擰著她的濕發,眼見已經差不多半干了,才松松的挽了起來,輕聲道,「娘子,要不要婢子把您的晚膳端到屋里來用?」
琉璃目光茫然的看向她,半響才突然明白她話里的意思,點了點頭,「好。」
阿燕心里嘆了口氣,剛要轉身,門「砰」的一聲開了,小檀沖了進來,叫道,「娘子娘子,我看見阿郎和阿成了他們、他們就在前頭廳堂里」
阿燕瞟了她一眼,淡淡的道,「娘子早便看見了」
小檀眨了眨了眼楮,張著嘴半日沒合攏,她下車便抱著東西直接來了後院布置房間,自行簡單沐浴洗漱,適才方有空閑到前面吃碗熱餛飩,沒想到居然看見阿郎跟十郎幾個坐在了一處,把她給唬得餛飩一口都沒吃便跑了回來,怎麼阿燕姊姊和娘子卻是這樣一副風輕雲淡的神情?
阿燕輕輕拉了她一把,「咱們去把娘子的晚膳端進來。」
小檀滿月復困惑的跟著阿燕走出門去,還沒下台階便忍不住問,「阿郎和娘子到底怎麼了?我這一路都沒明白」
她和裴行儉到底怎麼了?听著門外隱隱的聲音,琉璃忍不住苦笑著搖了搖頭,她也很想問這個問題,自己到底做了什麼才會讓這個男人認定她是吃不得苦受不得累、凡事不能和他一起承擔的溫室花朵?
屋里的水汽漸散,琉璃在窗下的條案前坐了下來,白亮的銅鏡里映出的那張面孔不像前些日子瘦得那麼明顯了,這種坐著馬車的長途跋涉當真比想象的更艱苦,卻也比想象的更有趣,她已經學會了騎馬,揀回了大半兩年多沒踫的琵琶,如果不是阿古太過銳利的眼神,大概連學過的歌舞都能溫習幾遍……
「剝、剝」門上響起了兩聲輕叩,邸店的伙計這時候怎會來?琉璃納悶的看了一眼,隨即便听到了那個再熟悉不過的溫潤聲音,「琉璃,是我。」
琉璃騰的站了起來,下意識的便想立刻過去把門栓扣上,好容易才忍住了,冷冷的揚聲道,「夜深不便,裴長史有何見教,請明日再說。」
門口沉默片刻,傳來一聲嘆息,「我是送餛飩過來的,阿燕她們也餓了,不如讓她們先吃,我放下餛飩便走,可好?」
該死的,他永遠知道怎麼說話最讓人無法拒絕琉璃只覺得胸口小小的火苗騰的燃了起來,聲音更加冷了兩分,「我不餓,勞煩閣下先回去罷」
門口沉默的時間更長了些,長到琉璃以為他已經走了,自己慢慢的坐了下來時,門卻突然被推開,裴行儉手里拿著一個食盒,神色平靜的走了進來,把食盒往屋子里的高足案幾上一擱,又把里面的碗、箸都拿出來在案上放好,才抬起頭來笑了笑,「被冷風吹了一日,不餓也要吃些熱的,再放一會兒就涼了。」
琉璃愣愣的看著他,適才在廳堂里,隔著面紗她只看出他瘦了不少,卻沒有發現他的臉色變得這樣蒼白,一個多月而已,他怎麼會變成這種模樣?
裴行儉只是看著她微笑,「琉璃,你瘦多了。」
琉璃垂下眼簾,心里又是憤怒又是難過,半晌才抑制住自己的情緒,用最平靜的語氣道,「你出去我便吃。」
裴行儉毫不猶豫的點頭,「好。」
看著被*脆利落關上的木門,琉璃慢慢走到食案邊坐了下來,白色粗瓷碗里漂浮著蔥花和圓滾滾的餛飩,夾起一個咬了一口,入嘴熱熱的,卻吃不出到底是什麼滋味,饒是如此,她還是把這一碗吃了一半多才放下,胃里暖暖的感覺把胸口的那點郁結驅散了不少。她放下竹著,長長的出了口氣,無論如何,吃飽總是第一位的。
門輕輕的又是一響,琉璃簡直有想嘆氣的沖動,只是眼角瞟到那位站在門口靜靜看著自己的身影,還是眼皮不抬的站了起來,動手把碗、箸都放回食盒,蓋上蓋子,這才望著他笑了笑,「有勞了。」
大約是在風地里站得久了,裴行儉的臉色更差了一些,進門看了一眼那個空了大半的瓷碗,嘴角便微微揚起,听到琉璃的話,笑意反而更深,「榮幸之至。」
看著他白里透青的臉頰,琉璃頓時有些氣不打一處來,吃飽了的好心情一掃而空,「琉璃承受不起裴長史此言日後也請長史自重,不要來此,以免令人難堪」
裴行儉嘴角的微笑變得有些發苦,「琉璃,你要惱我多久,才肯讓我照顧你?」
照顧?又是照顧?琉璃臉色更沉,「裴長史言重了,琉璃焉敢惱你?日後我要在西州市坊立足,或許還要仰仗長史治理有方。今日偶遇,不過是意外,裴郎君不必掛在心上」
裴行儉閉上雙眼嘆了口氣,「琉璃,我知錯了。一切都是我的不是,是我錯待了你,是我小瞧了你,只是,你又何必如此自輕?你便是從此再不看我一眼,我又怎會讓你受那樣的委屈?」
琉璃不由搖了搖頭,有些諷刺的笑了起來,「裴郎君,你從不曾小瞧我,你是高看了我,以為我有那種高雅之量,能在長安那等繁花似錦之地,風雅應答之場如魚得水。其實我性子疏懶,生平所願,不過是不用整日仰人鼻息、勾心斗角,不過是能做些自己喜愛之事。」
「琉璃原非名門淑女,亦不覺得身處市坊便比身處宮廷高門要輕賤委屈,此來西州,是因為此處天高地遠,足以容身,與裴長史並無干系,請裴長史自便就好,不必多慮」
看著裴行儉怔住了的模樣,她不由長長的出了口氣,只覺得整個人都輕松了一些,這些話她也許早便應該說了,她以為他會明白,沒想到自己全然想錯了,也讓他想錯了自己……
足足過了好幾息的時間,裴行儉突然搖了搖頭,輕笑了一聲,「琉璃,自今日看到你時起,我便知道自己錯得厲害,卻不曾想到會錯到這等田地,你怎樣惱我都是應當的,我以小人之心度你,又怎能奢望……」
他自嘲的一笑,上前幾步,拿起了食盒,轉身便往外走,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微笑道,「琉璃,其實我不但小瞧了你,也高看了我自己,我一直以為只要你過得好,我便是一生都見不到你也是無妨,可今日看到你時,我才發現,自己心里竟是歡喜更多一些。」
裴行儉出門的動作又輕又快,連冷風都不曾放進來多少。琉璃慢慢的坐了下來,想著他剛才的最後幾句話,多少有些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