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圜之法,並不是沒有,但真要做起來,卻有些有虧本心,只是如今這生死存亡的緊要時刻,便是只有一線希望,沈棠也是要緊緊抓住了的。
她將身子湊近了太叔公,對他耳語了一番,然後重重地說道,「事不宜遲,棠兒這會便去,若是事成了,那太叔公便就等著听好消息吧。」
太叔公的臉上已經不復方才那般焦慮,他左思右想,深覺沈棠的方法甚是可行,只是能不能成卻還是個未知數,他點了點頭,「若是棠兒這回為沈氏解了這燃眉之急,那太叔公便敢保證,從此以後再無一人敢不服你」
學士巷幽深靜謐的巷子里,一輛馬車倏得停了住,從里頭鑽出一個嬌俏靈巧的小丫頭來,正是碧笙。她身輕如燕地跳下了馬車,將車上的少女接了下來,然後叩響了門環,不多一會,便有一個老邁的僕人出來開了門。
許是因為主人曾有過吩咐,因此老僕一見了她們來到,便急急地迎了進去,然後將門合了上去。
書房內,當今太學院首座曹文顯沉著臉,一言不發地望著書案前垂首立著的沈棠,過了良久,方才沉聲說道,「太學院自從大周開國起,屹立到如今,整整走過了三百年。你可知,是什麼原因,才使太學院在皇子奪嫡和帝王交替中長存不倒?」
沈棠的頭垂得更低了一些,她恭聲答道,「太學院乃是文人學子做學問的地方,師尊們一心只讀聖賢書,立身嚴正,自醒自悟,從不與皇子朝臣結黨營私,私相授受,也從不卷入朝堂爭斗之中。因此不管朝局如何風雲變幻,太學院卻始終能夠中立而不倚,屹立而長存。」
曹文顯的目光閃動,身子幾不可察地挺直了一些,「既然你都知曉,為何還要來尋我說這為難之事?」
沈棠輕輕地抬起頭來,對著曹文顯說道,「若非萬不得已,棠兒又豈能明知不易為而為之,打攪了曹爺爺的清淨?但棠兒此來卻也絕非全然只為了沈氏的存亡,這事還干系著我大周的萬里江山,百萬臣民。所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曹爺爺身為文士中的領袖,難道要眼看著百姓為芻狗也要堅持置身事外嗎?」不跳字。
曹文顯眉頭微皺,他抬了抬手,「太子乃是名正言順的儲君,三皇子要謀奪其位,這才是大逆不道,難道太子登位天下便就要亡了?百姓就要成為芻狗了?我看倒也不大見得。」
沈棠的睫毛撲閃了幾下,然後沉吟著說道,「曹爺爺定是知曉,太子並無帝王之才,既不能約醒自身,也不能駕馭群臣,若是將來即位登基,絕不是明主之象。若是朝臣鼎立支持,而兄弟間又和睦齊心,三皇子四皇子還有尚年幼的五皇子將來替他築圍,興許還能勉強當個守成之君。」
她語氣微微一頓,接著說道,「但如今朝中重臣涇渭分明,各有所向,兩派之爭早已經熱火朝天,呈白日化之趨勢,再難轉圜。皇上也屢次對三皇子下了殺著,又接連暗算了我沈家的兩名頂梁柱,意在打擊三皇子,徹底絕了皇貴妃一脈的生路。那將來太子若是即位,既無手足相幫,又無忠臣可依,試問以太子的才德,如何才能擔當一國之君的重任?」
沈棠的眸光微微一動,直直地注視著撫須沉思的曹文顯,然後徐徐地走到了他的書案旁邊,那里掛著一幅大周廣闊的疆域圖,雖然並不十分精確,但大抵卻還原了大周的原貌。
她指著最西邊處說道,「西疆游牧屢次犯我邊境,皇上也曾說過要簡辦留公主的婚禮,將余下的銀兩重做餉銀,撥給西疆將士,但據我所知,實際卻是沒有的。鎮西軍雖然強大,但游牧族卻也不可小看,這是場曠日持久的戰爭,西疆的百姓還將繼續飽受戰亂之苦。」
她語氣微頓,又指著西南角處說道,「西域王駕崩,將王位傳與了唯一的血脈洛林公主,洛林女王並不勝任朝政,因此便將王位禪于皇夫。小女听說如今的西域王,可是個英勇善戰,又野心十足之人。他甫一繼位,便大力提拔武將,日夜操兵,我怕他手中的刀劍,直指的是我大周西南的咽喉。」
曹文顯的眼皮微顫,震驚不已,「我大周向來國泰民安,邊境也一直平靜,游牧族時常挑釁倒是屢有所聞,但他們不過只是些蠻夷,又怎能敵得過我大周的將士?棠兒所言,不會有差吧?不少字」
沈棠輕輕搖了搖頭,「景陽王與鎮西將軍交好,西疆的情形千真萬確無疑。至于西域王的動向,卻是由沈氏暗部所報,小女以此猜測西域王有著進軍我大周的野心,但我想這猜測八九不離十了。」
她將目光移到了地圖之上,「醇王貪杯好酒,庸碌無能,早就厭倦了南疆的苦悶生活,若是西域王真的打了過來,想必他會棄城而逃,順勢正好永永久久地回了京城。而鎮西大將軍一邊要抵御難纏的游牧,一邊再去應付西域軍隊,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更何況,皇上自來便不將鎮西將軍上報的軍情放在眼里,總覺得以我大周泱泱大國,豈能讓游牧散部給擊敗,不將此當作一回大事來看待,甚至還屢次克扣鎮西軍的軍餉。曹爺爺,若是西域軍與游牧散部聯合起來,攻打我西南,您覺得大周將如何,百姓將如何,太子將如何?」
曹文顯的臉色越發沉重了,但他卻仍舊不敢輕易下決定,他想了想,低聲問道,「皇上雖非明君,但若是軍情緊急,他想來還是會站出來管上一管的。」
沈棠盯視著曹大人,目光閃閃,「皇上這大半年來急于打壓沈氏,甚至不惜親手將三皇子殘殺,最大的原因是,皇上的身子已經虛空,日常以虎狼之藥維持著精力,但那等猛藥雖然讓他看起來精神不減,實則卻是在快速地消耗他的性命,皇上他歲月無多,短則半年,長也不過一年,便是大限了。」
曹文顯的身子猛地一震,他顫顫巍巍地說道,「你……你說什麼?」
沈棠凝重地點了點頭,「不僅如此,皇上還被人下了令人迷失心智的毒藥,令他行事越發狠辣,越發凌厲,越發執拗,這樣的皇上早就已經不能讓人期待和依靠了。這消息棠兒能知曉,各大世家大臣之間想來也不是秘密了,那麼西域王和游牧各部也必然能知曉,若是等到皇上大限之時,太子登基之後,三皇子及沈氏以及與之沾邊的各大氏族的勢力皆被削弱之後,西南再生戰事,那曹爺爺以為我大周將如何?」
她接著說道,「正如曹爺爺所言,大周這百年來都不曾有過大的戰事,兵馬不肥,又無明君良將,西域軍直破西南,順勢北下,一路之上經過南疆,西昌,雲州,瓊州,然後便就是京城了。到時候國將不國,民不聊生,百姓生靈涂炭,曹爺爺以為文人學士安醒自身便就能夠躲開去嗎?」不跳字。
曹文顯頹然地跌在了太師椅上,過了良久,方才低低地嘆了一聲,說道,「說到底,這些不過只是你的猜測罷了。也許……也許游牧散部只是循例挑釁,西域王也不毫無逐鹿大周的野心。」
沈棠長長地吐了口氣,「我也希望這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測。不瞞大人,我祖父過世之後不足兩日,祖母便得了中風之癥,但追究之下,卻是人為。西域秘藥倉蘭草,將之磨成藥粉之後,只需要加上一點到茶水之中,像我祖母這樣身子本就不舒泰的,便會失智失語,渾身麻木,狀如中風。最可怕的是,那下毒之人,正要吐露真情之時,卻有一支淬了毒的箭從門外射來,那人當場便沒了氣息。」
她徐徐地走到了曹文顯的面前,沉聲問道,「曹爺爺,西域秘藥能出現在高手如雲的安遠侯府,自然也能出現在皇宮內院。您還能說,西域王對我大周毫無野心嗎?」不跳字。
曹文顯微微顫抖著,他不可置信地望著沈棠,見她神色凝重,眼神沉痛,毫不作假,方才艱難地點了點頭,「若果真如此,你說的卻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沈棠卻並不放松,繼續說道,「太子既無宗親支持,又無母家後盾,朝中對他死忠之人怕也數不出半個來,便是他能安然繼位,瑞王便會臣服?醇王便會折腰?景陽王便沒有任何想法?若要大周不亂,那最好的選擇便是三皇子殿下了。」
她見曹文顯的眉間略有些松動,不由加緊地說道,「若曹爺爺是因為名正言順這四個字而有所猶豫的話,棠兒認為大可不必。您不曾听過坊間的傳言嗎?莫說先皇後的上位絕不光彩,便是太子的出生也頗多蹊蹺,想來不日之後這段公案便能公之于眾了。若要這樣地論起來,皇貴妃娘娘所出的三皇子,不知道要比太子尊貴多少呢」
曹文顯低垂著眼簾,面容看似平靜,但心內卻猶如掀起了驚濤駭浪,沈棠這番話自然是給了他極深的震動的,她說的沒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若是西域王北下,那這一路生靈涂炭,百姓民不聊生,自己這等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便是想做些什麼,卻也無能為力了。
但自己身為太學院的首座,難道要將向來與世無爭,置身世外的太學院,也要帶入太子與三皇子的奪嫡之爭嗎?
這時,沈棠卻忽然含著眼淚說道,「您說得很對,這些事情雖然都有跡可尋,但卻不過是我的推測,並未成為現實,也或者再過一段時日後,情勢卻又發生了變化。您確實犯不著為了這未知的險情,而違背了太學院數百年來的原則。」
她的面容悲淒,眉間郁結,一雙晶亮的眼楮此刻卻蓄滿了淚水,「但我沈氏的瀕臨滅亡卻是近在眼前的事。前朝的護國公府乃是十八皇子的母家,也是與先帝奪嫡競爭最激烈的十八皇子最強有力的依靠,但先帝甫一繼位就將護國公府上上下下三百多口人以謀逆罪論處,嫡系無論男女都皆處以極刑,便是旁支也都難逃發配邊疆賣身為婢的命運。便是當年的汝陽王府,何等風光,但只是因為錯站到了恆王一邊,便被皇上奪了爵位封號,汝陽王和王妃雙雙自刎,但他們的子女卻也仍舊逃不出發配流放的命運。那還是都是與皇上一脈同枝的鳳子龍孫」
沈棠猛地跪了下來,深深地朝曹文顯叩首磕拜,「請曹爺爺看在我們同出自淮南方氏的份上,請曹爺爺看在榕兒乃是您親傳弟子的份上,請曹爺爺看在與我那橫死的祖父私交不差的份上,答應了棠兒的請求,保住我沈氏四五百號人口」
她清脆又略帶些嘶啞的聲音徐徐地在書房內響起,「也為了芙姐姐將來凡事都能有我和榕兒這兩個娘家人撐腰,請您答應棠兒的請求」
曹文顯渾身一震,倏得便往後退了兩步,他踉蹌地問道,「你……你都知道了?」
沈棠還淌著眼淚的臉抬了起來,她望著曹文顯點了點頭,「您也許不知道,芙姐姐的側臉與我娘親的一模一樣,我雖然並未有幸在我娘親跟前長大,但淮南家中卻有不少我娘親的畫像,我初見芙姐姐那日便就驚到了,心中生出了懷疑。後來我去問了當年隨著我母親陪嫁過來的孫嬤嬤,想必您還認得她,她跟我講了當年之事後,我便確定了我的猜想。」
她的神色一下子便柔和起來,掛著淚滴的小臉上現出淺淺的笑容來,「曹夫人跟著您離開的時候,便懷了祖父的子嗣吧?不少字芙姐姐是小舅父的孩子,自然也是棠兒的表姐。方家還有芙姐姐這一條血脈,棠兒真心歡喜呢」
曹文顯沉沉地點了點頭,臉上的表情既落寞又愧疚,隱隱地,卻又有些不平,他嘆了口氣,說道,「師尊一脈所傳的,都是聰明絕頂的人物,這些事我原以為一輩子都要爛在了月復中,沒想到卻還是被你知道了。」
他軟軟地跌坐在了黃花木太師椅上,一張寫滿了歲月滄桑的老臉正對著沈棠,但神思卻不知道飄向了何方,過了許久,他方說道,「我父親早喪,家境艱難,蒙恩師憐惜,領我回了方家,就住在了松鶴園內,本該埋頭苦讀,一心讀書,考取功名,榮耀恩師。卻不料,犯了情劫。」
「當時綠瑤還不是師兄的妾侍,在藏書閣當差,我時常去那借閱書冊,時日久了便就與她彼此相投,互生了情愫。那年嫂嫂生下了梅娘後便過世了,師尊見師兄整日喝悶酒,生活上也無人照料,便將綠瑤指給了師兄當妾,綠瑤與我一樣都是蒙受了方家的的大恩,不敢有違,便忍著淚去了。」
沈棠並未起身,她看到曹文顯的表情似哀怨又似緬懷,完全沉浸到了回憶之中,不由便屏住了氣息,凝神靜听著這段往事。
曹文顯繼續說道,「我和綠瑤雖然都告誡自己,以後再不可懷有別樣情愫,只以禮相待,但言時容易做時難,終究是忍不住見了幾回,但我倆個卻始終保持著界線,恪守本分,所談所說,皆都沒有違背禮法之處,並沒有行什麼苟且之事。那回卻讓師兄親眼撞見了,又診斷出綠瑤已經懷了三個月的身孕,那時那景,師兄氣憤之下,便要將我二人逐出方家。師尊對我,也頗為痛心,因此便就同意了。」
他的神情忽然哀憐起來,他嘆息道,「我本以為只要好好解釋便能將事情化解,但綠瑤卻是個心氣高傲的人,師兄誣蔑她月復中的孩兒並非是他的骨肉,她便決意要離開。我心中愛重她,不忍見她受這樣的委屈,又被師兄一激之下,就一時沖動帶了她走。」
「不要再說了」書房的門忽然被一股大力踹了開來,曹夫人手中拿著一件輕薄的外衫面色冷沉地進了來,她見了跪倒在地的沈棠,眉間微微一蹙,伸手將她扶了起來,「地上涼,老爺他沒分寸,棠兒自己也不懂得憐惜自己嗎?」不跳字。
她徐徐地走到曹文顯的身前,將手中的衣衫披在了他的身上,然後說道,「你為了芙兒她爹爹不肯有自己的子嗣,傾盡一生的心血去愛護他,教養他,雖然他命薄,但他活著的日子里,卻是享盡了歡樂,比起那些活得久長卻郁郁不歡的人,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她幽幽地嘆道,「這些陳年舊事,都忘了吧,以後莫再提及。芙兒她爹爹姓曹,芙兒也姓曹,這是不能改變,也無須改變的事實。」
曹文顯的目光中帶著濃濃的愛意和感激,他囁嚅道,「好,好,以後再不提起了,都忘了,全部都忘掉。」
曹夫人輕輕地走到了沈棠的跟前,「這些事,其實我早就知道瞞不住你,但我懇求你,切莫再告訴他人了。你曹爺爺到如今這個地步,並不容易,這其中的艱辛,絕非你能夠想像的,若是……那就成了他人生中受人詬病之處。我不想,也不能讓他因為我而受這樣的委屈。至于你芙姐姐,那就更不必告訴她這個秘密了,她心思單純,知道得太多反而不好。棠兒,答應我,好不好?」
沈棠淚眼婆娑地點了點頭,哽咽著說道,「我知道,我答應。」
曹夫人微微嘆了口氣說道,「你外祖母去得早,你舅父倒還罷了,你母親可是我手把手地帶到了三歲,她雖然不是我生的,但感情上卻和我的孩子一般。因此我頭一次見了你和榕兒,便心生親近,將你們兩個當成了我的外孫子外孫女一般疼愛。」
曹夫人伸出右手,輕輕地將沈棠眼角的淚水擦干,然後溫柔地說道,「這些日子來,你身上的背負的壓力我們都知曉,也想著要替你分擔分擔,只是老爺他的身份確實有些尷尬,這事該怎麼做,還須好好合計合計。但你放心,你和榕兒既然像我的外孫子外孫女一般,又是我家芙兒這世上所剩不多的親人了,便是為了你們,你曹爺爺也無論如何都會想想辦法的。」
曹文顯沉沉地點了點頭,「你先回去吧,這事讓我好好地想一想,明日便會給你回復。」
沈棠點了點頭,她該說的都已經說了,能做的也都盡力去嘗試過了,事已至此,曹文顯究竟會怎麼樣選擇,已經不是她所能控制的了。
她懷著一顆忐忑的心情回到了侯府,靜靜等著曹文顯這決定著未來命運的抉擇,她不惜違背本心做了這勉強他人之事,又揭了曹文顯心中那一塊最大的傷疤,甚至還利用了芙姐姐的身世做了文章,所為的就是得到曹文顯的支持,讓天下文士都跟隨著他的腳步,投入到三皇子的陣營中去。
在這大世家壟斷了政局的大周,無論文武都不甚顯,但文人的地位卻又與武將不一樣,文人可以書寫傳世的文章,受到世人的尊重,若是三皇子能夠得到曹文顯的支持,那等于就擁有了文人手中的筆。
那筆的威力有時候能蓋過刀劍。
沈棠的心血終于沒有白費,第二日午後,她便得到了曹文顯的回音,他願意與沈氏結盟,站到三皇子的身後。
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曹文顯辭去太學院首座一職的消息,他就這樣離開了他幾乎奮斗了大半生的太學院。
他曾為了進太學院而奮斗過,付出了比世家子弟更艱辛百倍萬倍的辛勞;他曾為了成為太學院的授業先生而奮斗過;在付出了幾十年的心血後,他終于奮斗出了結果,成為了太學院的首座,名滿天下,得到太下文士一致的贊譽,世人皆以能成為他座下弟子而為榮。
沈棠拿著信箋的手不由輕輕發顫,兩行熱淚從眼眶中奔涌而出,「這樣的成全,我會報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