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抬眼望去處,正是一座有稜有角的八角涼亭,亭前有芳菲花木,時時有馨香好聞的香煙裊裊升起。
一個穿著銀粉色衣裳的女子正在撥弄著琴弦,她側著跪坐,烏發如漆,偶爾將臉側轉過來,露出白玉一般的脖頸。
她的側臉很是柔美,有著南方女子的溫婉和寬和,但卻讓沈棠如遭電擊一般呆在了原地。
沈棠恍若身在夢中,低低地呢喃,「娘親……」
曹夫人的腳步一頓,轉過身來笑呵呵地問道,「棠兒在看什麼,怎麼不往前走了?我家芙兒就在前面亭中了。」
沈棠回過神來,勉強一笑,「這琴音清雅動人,棠兒听得痴了,竟忘記了移步。不知這是何人所奏?」
曹夫人等著她跟了上來,便與她並排而走,她笑著說道,「芙兒若是听到你這般夸贊她,定是要得意壞了,來,這里走。」
沈棠笑著跟了上去,但心中的驚濤駭浪卻掀得更猛烈了起來,這里幾乎將淮南家中的松鶴園一模一樣地復制了下來,又讓她見到一張夢中出現過不知多少回的側臉。
她忽然很想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自己從不曾听淮南家中的老人提起過曾外祖父有一個叫做曹文顯的弟子。
沈棠跟著曹夫人剛踏入亭中,那琴音便嘎然而止,彈琴的女子匆匆立了起來,朝曹夫人盈盈一施了一禮,「祖母。」
那就是曹芙。
曹夫人扶著她的手,笑著說道,「今日的琴音清脆如珠,歡樂輕快,但幾處轉彎卻有些拖泥帶水,收尾處又顯得急躁了些突兀了些。」
沈棠心中暗想,這曹夫人容色普通,想不到于琴道卻頗有些造詣,曹芙方才那曲以自己半吊子的欣賞水平來說,簡直算得上是天籟了,她卻能指出那許多的毛病來。
但曹芙卻听得認真,「是。芙兒以後會注意。」
曹夫人笑著將曹芙與沈棠互相介紹了一遍,便道,「棠兒,你先慢坐,我下去給你們兩個準備茶點。我听小猴子說,你素日最愛吃荷葉飯槐花包,今日且嘗嘗我的手藝如何。」
沈棠心中估模著月桂園中如今不同往日,有兩個守門的門神在,碧笙和碧痕又不曾跟了來,應是無礙的,便點了點頭,「那就麻煩曹夫人了。」
她從袖中掏出一個別致的信封來,頗是恭敬地奉給了曹夫人,「棠兒听聞夫人喜好美食,便將舅父過去搜集的幾個大周鮮有的食譜錄了下來。夫人看看,可還合心?」
曹夫人接過來一看,眼楮立時亮了起來,「這百鳥朝聖,孔雀東南飛,還有富貴團圓,我以往也曾听說過,但卻是只聞其名不見其蹤,原來竟是這樣的做法。今日時間有些匆忙,等下回,棠兒一定要找個日子過來嘗嘗我做這些菜。」
這份禮物曹夫人顯然很是滿意,連離去時的腳步都顯得那般輕快歡喜。
亭中只剩下了沈棠與曹芙兩人。
曹芙笑著說道,「我比你虛長一歲,便直接叫你棠兒妹妹了,來,請坐。」
沈棠輕輕頷首,便順勢坐了下去。
她與曹芙這般相對而坐,只不過是兩尺的距離,這樣近看起來,倒讓她的心略安了下來。
曹芙的正臉,與方氏並不相像。
她生了一張溫潤的小圓臉,氣質溫和清雅,與方氏的冷傲削瘦,渾然不是一種類型的。
沈棠從袖中掏出另一個信封來,淺笑著遞了過去,「听說芙姐姐喜歡制香,恰巧棠兒這里也有幾張不常見的方子,芙姐姐瞧瞧,若是喜歡,等棠兒下次看到的時候,再給姐姐錄下來?」
曹芙珍而重之地收了下來,眼中有真誠的笑意,「我很歡喜,謝謝你。」
她二人年歲相當,脾性又頗有些相投,過不多時,便就聊得開了,沈棠笑著問道,「今日乃是七夕,芙姐姐可有什麼活動嗎?。」
曹芙無奈地搖了搖頭,「祖母管我甚嚴,我雖然生在京城長在京城,但是鮮少有出門子的機會。」
她的語調中頗有些惆悵,讓沈棠心中一動,「今日我與榕兒皆要去赴三皇子殿下的宴席,若是芙姐姐願意的話,不如便與我們一道?」
曹芙似有所心動,但臉上卻仍有些為難,她輕輕咬了咬嘴唇,「祖母她定不會同意的……」
沈棠笑著安慰她,「七夕之節,本來就是給少男少女放假的日子,便是教條再嚴苛的人家,也會放孩子們出去好好玩樂一回的,更何況,你與我姐弟在一起,曹夫人定然會同意的。」
過了一會,曹夫人端著糕點進了來,沈榕一蹦一跳地跟在她身後。
「芙姐姐好」沈榕笑嘻嘻地打了招呼,便向沈棠粘了過來,「姐姐,師尊和師母要留我們兩吃中飯,師母做的飯菜可真是人間極味,若是來了不嘗便真是有點可惜了。」
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沈棠無奈地彈了他一個腦瓜子,「曹夫人方才相請,我已經答應了。只是用過飯後,卻再不能耽擱了,三皇子殿下不知何時會去侯府,還是要謹慎一些為上。」
沈榕的笑臉更大了些,「姐姐放心,我已經向師尊稟過此事了,師母也說今日的飯會開得早一些。」
曹夫人笑著將點心擺在了幾上,「來,棠兒嘗嘗看這槐花包的味道如何,可還吃得?」
沈棠忙咬了一口,「曹夫人的手藝果然了得,不過一個普通的槐花包,竟能做得那樣香軟甘甜,真是費了不少心思。」
別人夸贊自己的手藝好,總是令人高興的,曹夫人這樣清雅的人也不能免俗,她的笑容越發柔和,「你喜歡吃便就好。」
這時,一個蒼勁清朗的聲音響起,「什麼事,那般高興?」
沈棠抬起頭來,便看到曹大人徐徐地往亭內走來,他的精神飽滿,腳步輕快但有力,看起來心情很好。
她起身對曹大人福了一福,「小女沈棠見過曹大人。」
曹大人微微頷首,笑著虛扶了她起來,「剛有幾個弟子過來找我,一時月兌不開身,倒是怠慢了客人。」
沈棠哪敢受這句怠慢,他是名震四方的大文豪,多的是想求見他卻被拒之門外的學子,自己不過是稍等了一會。
她忙道,「曹大人是榕兒的師尊,便就是小女的尊長,還請和曹夫人一樣,稱我一聲棠兒吧。曹大人事務忙,小女又有曹夫人芙姐姐相陪,怎稱得上是怠慢,曹大人要這樣說,可真是折殺小女了。」
曹大人聞言,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他撫著胡須說道,「沈侯爺曾說,他這個孫女慧敏睿智,沉靜謹慎,倒是果真如此。」
沈棠眉心微動,听起來,曹大人似乎……與祖父很熟。
她不由想起祖父的行動來,他自從那日之後連續稱病不曾上朝,算來已有一月,這一月中他不只暗中與醇王搭上了關系,還與景陽王開始了接觸,難不成,祖父還說服了曹大人?
她暫且將這心思按下,笑著回道,「曹大人過譽了。」
話鋒一轉,她又試探地問道,「棠兒看這院子里的景物,處處都有些眼熟,細細想了想,竟與淮南方家宅中的松鶴園一般無二,莫不是曹大人曾在松鶴園里住過?」
曹大人似是一愣,隨即便呵呵大笑起來,「不錯,方遠山公乃是我授業的恩師,淮南方家的松鶴園里,我曾在那住過三年,後來……因發生了一些事,便離開了淮南,獨自來了京城,但師尊的恩德,我曹某卻是終身不忘的。」
沈棠並沒有錯過曹夫人臉上一閃而過的僵硬,她心中有些驚訝,莫非這事還與曹夫人有關,隨即她想到第一眼見到曹芙時候的震驚,微微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曹芙的側面果然還是與自己的母親有些相似的。
這事一定沒有那麼簡單。
但她沉住了氣,笑著說道,「外祖父去得早,舅父不專于書,怪不得不曾提起過您。」
曹大人嘆了口氣,「都是些陳年舊事了。如今師尊與師兄都早已經埋土地下,連你母親與舅舅也都不在了,方家的血脈可只剩下了你們幾個。」
沈棠眸光略閃,靜默一旁,她用手臂輕輕地撞了撞沈榕的身子,「那東西給了嗎?。」
沈榕忙從懷中將遠山公的手札獻了上去,「師尊,我姐姐知曉了您與曾外祖父的關系,便將這手札從庫中尋了出來。」
曹大人的眼神一熱,一雙手便顫顫巍巍地將手札接了過來,他低低地念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是師尊的親筆,我還記得那年我與……師兄氣憤難當,便與我斗了一場,我僥幸勝了,師尊不解其中因由,竟還責罵了師兄,親筆寫下了這八個字,意在告誡師兄。但其實,這確是我對不起師兄……」
沈棠盡力在這斷斷續續的話中尋找著線索,曹大人口中的師兄,應該就是外祖父了,他說的對不起,又指的什麼?
正當曹大人完全浸入了往昔之中,幾乎就要將埋在心中多時的話語全部傾吐,這時,曹夫人忽然高聲打斷了他,「文顯,別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