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足足在松濤院里等了一個半時辰,沈榕才回來。
他有些微醺,身上帶著淡淡的酒氣,臉色微紅,容光煥發,神情之中頗有一些即將能成就一番大事業的豪情。但這種姿態在見到了凝眉靜坐著的沈棠時,卻忽然全部都縮了回去。
他以龜速慢吞吞地挪了進來,然後低垂著腦袋,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般,偷偷地拿眼去瞅沈棠,見她依舊面沉如水,終于忍不住低低地喚了聲,「姐姐。」
沈棠使了眼色,在屋內伺候著的碧笙文繡便都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寬闊的屋子里,便只剩下了她姐弟二人。
她幽幽地嘆了口氣,指著桌案上擺放著的包裹說道,「打開看看吧。」
沈榕有些遲疑地上前,一邊解著包裹,一邊小心翼翼地看著沈棠的神色,等到包裹解開,里頭的物事暴露在眼前時,他的臉上又是羞愧,又是感動。
他囁嚅地道,「姐姐,對不起,我不該……」
沈棠擺了擺手,柔聲說道,「你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負,是一件好事,你心系西疆的百姓和兵士,也算是懷有一顆仁德之心。雖然你是我這世上最在乎最重視的人,我不舍得你去西疆受苦受那性命之危,但我卻不願意做你人生路上的絆腳石。」
她語氣微微一頓,有些失望地說道,「你到底是長大了,不再像小時候那樣,心中有什麼想法都會告訴姐姐。是,你確實是不該的,不該瞞著我偷偷將兵部的募兵冊上,大哥的名字改成了你自己,也不該躲著我連話都不跟我說。要知道,你後日便要去西疆了,這戰事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方能結束,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你我姐弟能再相見。你躲開了我,便等于將與姐姐最後團聚的機會,都放棄了。」
沈榕見了姐姐的神色,知道她是真的動了怒氣,一時急了,忙忙地上前扶住了她的手臂,解釋道,「我不是故意要躲開姐姐的,我只是怕你知道了,不同意我去西疆,所以才……我知道錯了,以後再也不會這樣了,姐姐就原諒榕兒一次嘛」
他的表情那樣地小心,他的語氣那樣地懇切,他的眼神里滿是擔憂和急切,沈棠的心一下子便軟了下來,她低低地嘆了一聲,然後淺淺地一笑,「好了,姐姐哪里還會真的生你的氣?坐下吧。」
她指著幾案上的物事說道,「此去西疆,路途遙遠,那邊的情況又甚是復雜危險,這些都是我替你準備的東西。玄鐵護甲,能抵御一般的刀劍,你要記得日夜穿在身上;這些瓶瓶罐罐里的藥丸,你都甚是熟悉了,各種藥效你都清楚,我便不多言了;至于這些銀兩盤纏,你要貼身藏好,以備不時之需。」
沈榕將玄鐵護甲捧在胸前,愛不釋手地看了又看,模了又模,過了許久才舍得放下,這時,他的目光忽然便聚集到一個木盒子上,他好奇地打了開來,見是幾卷薄薄的紙,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
他不由拿了起來,細細地看了過去,才不過兩眼,便震驚地轉過臉去,激動地說道,「姐姐,這……這是……」
這是孫子兵法,三十六計,招招皆是制敵御人的法寶,圍魏救趙,借刀殺人,聲東擊西,這在前世幾乎是人人都耳熟能詳的計策,但在這個時空,卻是從來都不曾出現過的,那些被世人捧為至尊的兵法,與之相比,就落了下乘良多,相遜何止一籌?
便算沈榕這會不去西疆,她也早就打算好了要將這些教給他的,這些計謀不只能用在戰場之上,朝堂間的勾心斗角爾虞我詐,也甚是何用。
不管將來這安遠侯的爵位是誰來承襲,榕兒只有將自己變得強大起來,才能安身立命,永遠屹立于不敗之地。
沈棠的睫毛微微閃動著,她低聲說道,「你知道我曾看過不少古籍孤本,其中也不乏兵法謀略,這些都是我這幾日來,竭力從中歸納總結摘錄下來的,都是先人的智慧,你要認真學習,誠以待之。」
她想了想,又說道,「這兵書你若是帶在身上,我怕會引來別人的覬覦,反而是個禍根。不如趁著這兩日還在家,你便好好地將這些都記下來,深深地印在腦子里,等你全部都記住了,便將這兩張紙,都燒了吧。」
沈榕小心地摩挲著這兩張薄薄的紙,鄭重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沈棠微微地笑了起來,柔聲問道,「今日這麼晚了才回來,身上還帶著酒氣,又是和誰一塊去喝了酒?」
沈榕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就是素日常在一起聚的幾位師兄弟,從前我們都愛去師尊府里,但這些日子師尊搬到了恪王府去,到底有些不便,因此便就約在了青鳳樓,我只喝了兩杯,並不曾多飲。」
他忽然皺起了眉頭,有些遲疑地說道,「有件事還真是奇怪,我和師兄們酒過三巡後,有些內急,所以便先離開了包廂。但在樓梯口卻看到了阿覺,他當時正在和一個黑衣瓖紅的錦袍男子激烈地討論著什麼,後來那男子拂袖而去,那背影看起來倒有些像是永寧伯府的那位秦大表哥。」
沈棠臉色微凝,她想起了那日涼亭之中,秦焱的氣勢咄咄以及容覺的故意親昵,她心中暗想,這兩個人看起來完全風馬牛不相及,難道竟然是認得的嗎?
她不由問道,「他們看見你了?」
沈榕微微搖頭,「他們之間的關系有些奇怪,我又不是三歲小孩,自然沒那麼蠢笨會讓他們看到。我等秦表哥走得遠了,這才出來與阿覺打了個招呼。阿覺說,好些日子不曾見過你了,想明日過府一敘。」
沈棠眉頭微皺,並不回答,等沉思了片刻之後,這才低聲問道,「你要去西疆的事,知道的人有多少?」
沈榕想了想,「我怕中途起了變故,一個人都沒告訴,但是青禹哥哥的姑父在兵部當差,正好是負責收錄募兵名冊的文書,他知道我和青禹哥哥的關系,因此便告訴了青禹哥哥。除此之外,就再沒有其他人了。」
沈棠沉沉地點了點頭,「你做得很對,這半年之內,我沈家連續被害了兩位頂梁柱,難保就不會再有人動其他的心思。祖父臨終前讓我暫代沈氏家主的位置,這事雖然不曾公開,但京城中掌握實權的人物卻至少有一半的人,是知曉這事的,而你,不只是安遠侯世子,還是我唯一的親弟,因此你這趟西疆之行,便比從前更加艱險了幾分。」
她轉過身子,低聲說道,「戰場險惡,瞬息萬變,便是常勝將軍也有可能臥身疆場,所以若果真有人動了你的心思,又知道了你的行蹤,那我怕你將要應付的,不只是西方游牧。不說別人,就說我們府里,也藏了想要你命的人呢。」
秦氏幾乎無時不刻都在想要了沈棠和沈榕的命,但今時不同往日,沈棠早就不是從前那個刻意隱忍的弱女娃,而沈榕也不再是纏綿病榻的病秧子,他們在安遠侯府的地位驟升,身邊也有了護衛和嚴密的防範,再下手也沒那麼容易了。
更何況,她秦氏的地位也今非昔比,就算重新收復了沈灝的心,但榮福郡主這個正室卻始終穩若泰山地壓在了她的頭頂,讓她動彈不得。更何況,她從前在安遠侯府最大的倚仗,老夫人如今,已經是個中了風癱瘓在床,沒有任何能量的病人了。
但若是離開了安遠侯府,離開了京城,秦氏就會說動她的父兄,派出幾隊殺手伏擊沈榕,尤其是到了西疆之後再有所行動,只要動作干淨一些,甚至連一絲痕跡都不會留下。
她一定會去說服永寧伯,永寧伯也一定會同意,若是沈松成了未來的安遠侯,對秦家只有好處,沒有半分壞處。但若是讓與秦家有著不共戴天仇恨的沈榕上位了,那麼後果就會不堪設想。
秦焱,是永寧伯的嫡長孫,是秦家的人,就算他曾出手相救過沈棠兩次,也都無法改變這事實。
沈榕的身子微震,他沉沉地道,「姐姐的意思是說,阿覺也是不能再相信的人了?」
沈棠輕輕地嘆了口氣,她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柔聲說道,「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阿覺了,這麼多年里,他在想什麼做什麼,又遇到了什麼事,我們根本就不知道。姐姐的意思,並不是說阿覺變壞了,以後我們再也不要親近他,只是如今我們的情勢特殊,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卻不能無。你可能明白?」
她見沈榕點頭,便淺淺地一笑,「阿覺是容氏的長子,將來也會是容氏的家主,一個人一旦背負了家族的重責,有時候常常便會身不由己,作出違背本心的事來。雲州容氏,在祖父過世前曾經派人來與我們沈家有過接觸,但卻一直都沒有訂下來合作的事宜,這倒不算什麼,畢竟在目前形勢不甚明朗的狀況下,不作選擇也算是明哲保身的一個方式。但他們容氏,卻始終不曾斷了與我沈氏的接觸,這便有些奇怪了。」
容覺,身為容氏未來的繼承人,在這敏感的時候來到京城,本就是一個疑點;他不住在容氏的宅院,卻安心寄居于保國公府,就更為可疑;如今又與秦焱惹上了關系,那就可疑到了極點了。
沈榕細細地想了想,臉色微凝,點頭說道,「姐姐的話,榕兒記住了。」
對容覺起了防備之心,但並不意味著便要徹底將從前的情誼給斬斷,所以沈棠離開松濤院之後,還是吩咐了下去,明日作好要待客的準備。
第二日一大早,沈棠與曹芙剛剛起身,便听到門外碧笙與碧痕嘰哩咕嚕說著什麼,她披了件衣裳坐了起來,笑著對曹芙說道,「芙姐姐你莫見怪,我家碧笙一听到什麼有趣的家長里短,就忍不住興奮了起來,非要嘮叨出來才算數。」
碧笙急忙推門進了來,向曹芙抱了歉,「哎呀,我吵醒兩位小姐了,真是罪過罪過。碧痕姐姐去準備洗漱熱水去了,我來服侍兩位小姐起身吧。」
沈棠笑著說道,「好啦,替我們將衣裳拿過來便是了,今日可能會有客人來,我便穿那件銀紅色刻金絲牡丹的外衫吧。」
曹芙卻說,「你就服侍你家小姐,我不習慣有人服侍,喜歡自個來。」
說完,她便自己起身挑了件家常的衣裳穿上,然後動作麻利地對著鏡台,三下兩下便挽起了一個漂亮的發髻,她笑著說道,「你們有事談你們的,我去小廚房找碧痕去。」
碧笙忙替沈棠取出了今日要換的衣裳,她伺立一旁,一邊幫著忙,一邊神神秘秘地說道,「這消息太過匪夷所思,我實在是忍不住了,這才吵醒了兩位小姐。小姐您可知道,這幾日波濤院都發生了什麼事?」
沈棠眉頭微微一挑,波濤院,沈紫嫣和蘇驀然?她搖了搖頭,問道,「怎麼了?沈紫嫣又折騰出什麼ど蛾子了?」
碧笙將沈棠拉到妝台前,將她的發絲理順,然後一邊梳頭一邊興致勃勃地說道,「這位二小姐可真是個能人,到哪都能整出一堆的事來。這才過門多少日子,便將表少爺身邊的丫鬟發賣的發賣,趕走的趕走,鬧了個雞飛狗跳。這也就罷了,表少爺是個性子綿軟的實心人,只是生了幾場悶氣,私底下再偷偷地將那些丫鬟安排了個周全,也就不曾與二小姐鬧開。可咱們二姑女乃女乃可是個利害的,她又怎麼能容得媳婦這麼不給兒子面子?所以好生尋了幾回二小姐的茬,給她做了做新媳婦該有的規矩。」
沈棠低聲嘆道,「沈紫嫣本來就是這樣性子的人,蘇表哥真是可惜了,只是俗話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若不是他當初執意要逞男兒氣概,非要對一個設計害他的人負什麼責任,也何至于到今日這雞飛狗跳的地步?」
碧笙手中的動作飛快,不一會兒便梳出了一個漂亮的發髻來,她笑著說道,「可不就是這個理?但這倒還不算什麼。二小姐最離譜的事若是說出來,小姐可還要吃驚呢。您知道嗎,就是因為二姑女乃女乃這麼管了管她,說她妒忌不賢,她竟然將二姑老爺在萬花樓常點的兩個花娘給贖了身,說是要送給二姑老爺作妾,用以成全二姑女乃女乃的賢名。將二姑女乃女乃氣了個半死,波濤院那頭,從昨夜起就開始鬧了,一夜都不曾停歇,府里個個都在說這事呢」
沈棠微微一愣,不由笑了起來,「沈紫嫣到底是有什麼倚仗,竟敢做出這樣……有趣的事情來?將花樓里的姑娘買了下來,送給自己的公爹做妾,用來打婆母的臉,她可真是有才我表示,我對沈紫嫣已經徹底無語了,想必這時候蘇表哥該悔得腸子都要青了吧?。」
碧笙嘆了一聲,點了點頭,「听說二姑女乃女乃動了怒氣,命人將二小姐拿了下來,但不管怎麼說,這里都是安遠侯府姓沈的,二姑女乃女乃畢竟是嫁出去的女兒,如今不過是寄居府里,平素手頭又不寬裕,打發得少些,因此那些婆子們便有些不大服她,竟沒一人听她的話。後來秦夫人听到消息過去了,兩個人向來不對付,這不又吵了起來嗎?吵到後頭,說話便有些不好听,二姑老爺傷了面子,便拂袖而去,也不知道上哪里去了。」
她略回頭望了一眼門外,然後悄聲說道,「只有表少爺最可憐,在二姑女乃女乃面前跪了一夜。碧痕姐姐她,也因此有些心神不寧呢。」
沈棠眼神微閃,低聲說道,「這幾天你多留心下吧。」
她本來以為碧痕對蘇驀然不過只是略有些好感,他長得俊俏,又能詩善墨,還畫得一手絕美的丹青,完全符合了碧痕少女懷春的夢想,只要隔開得遠一些,時間久一些,這感覺就會慢慢消失,不復存在了。
但自從蘇驀然大婚過後,碧痕她那想要竭力掩蓋,但卻掩飾不了的絕望痛楚,卻讓沈棠覺得,也許碧痕對蘇驀然的情意並不只是少女情懷一時迷戀而已,她的心里始終都有著他,哪怕他如今已經娶了妻子,成了家,也並不妨礙她關心他,牽掛他。
但碧痕這執著的迷戀,卻注定了不會是件美好的事。
碧笙自然是懂得沈棠的顧慮的,她雖然對碧痕的情感很是難以理解,但她卻依舊點了頭,「我知道了。」
早飯擺在了偏廳,沈棠過去的時候,碧痕已經將飯菜都布滿了一桌,曹芙正在幫忙將筷子勺子井然有序地放好,見了沈棠進來,她微笑著說道,「今日有你最愛喝的薏米羹呢」
這時,麝香急急地跑了進來,氣喘吁吁地道,「小姐,大少爺來了,看起來似乎不太高興。」
她話音剛落,沈楓便沉著一張臉進了來,他見了曹芙也在,先是微微地一滯,隨即卻又將臉冷了下來,沉聲對著沈棠說道,「棠兒,你出來一下,我有話要問你。」
沈棠將身子僵直的曹芙拉到了座位上,然後徐徐地替她將空碗盛滿了薏米羹,柔聲說道,「這羹很好,芙姐姐你也多用一些,對身子有好處。」
她說完了,才輕輕抬起頭來,笑著對沈楓說道,「大哥一定還不曾用過早點吧,來,坐下一塊用吧。這是曹文顯大人的孫女曹芙,也是我的閨中好友,和大哥你也是見過的,大家都不算外人,有什麼話坐下來好好說嘛。」
她話剛說完,碧笙就已經手腳麻利地在沈楓面前多添了一副碗筷,連薏米羹都替他盛上了一碗,這樣一來,倒讓沈楓不好意思再立在那了。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徐徐地坐了下來,但他卻並不動碗筷,沉聲問道,「是你做的,對不對?為什麼要將募兵冊上我的名字劃掉?為什麼?」
沈棠淺淺一笑,「大哥是大伯父唯一的血脈,你的名字本就不該出現在那募兵冊上,更何況你雖然登記了上去,但卻不一定會被錄取,大哥難道忘記了,我大周的募兵制里有一條,是不招募獨子的嗎?你可是大伯父唯一的獨子,兵部尚書只要一看名冊就會將你劃掉的。」
沈楓一時語窒,過了半晌才說道,「我知道募兵不招募獨子,但這回軍情緊急,我又和兵部侍郎打過了招呼,他都已經同意了的。」
沈棠微笑著問道,「我沈氏的動向受到萬人的矚目,若是大哥真的被招募了,那便叫做徇私破例。你又是瞞著大伯母的,若是大伯母不依,鬧將了起來,那兵部豈不是要受人詬病?兵部侍郎一時昏了頭答應了你,但保不住人家兵部尚書是個有頭腦的人,及時發現了隱患,將你排除在外,棠兒以為這才是正理,並沒有什麼不對。」
其實沈楓的名字,是沈榕找了人去劃掉的。
大周的募兵制度,雖然明文規定了,不得招募獨子,但只要本人樂意為國奉獻犧牲,募兵處一般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若不是沈榕去破壞了一下,兵部尚書肯定是不會提出異議的。
但這個借口,卻找得既華麗又嚴密,簡直天衣無縫,沈楓一時找不出借口反駁,越想越覺得沈棠的話頗有道理,因此臉色便有些訕訕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不好意思,棠兒,是我沒將事情理清,便來你這里無緣無故地發了一通火,還……驚擾了曹小姐。」
曹芙方才听著沈楓和沈棠話中的含義,已然明白了事情的始末,此時知道他不必再去西疆,不必遭遇戰場這危險,心中不由地一松,在她松懈時,又听到沈楓提及了她,頓時臉上浮起了紅雲兩朵。
她剛想說點什麼,卻听到門外傳來一個驚顫的聲音,「梅……梅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