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望著鏡中的自己,不由發起了愣來,墨雲一般的長發被綰住束起,牡丹花開鏤空式樣的金冠將發髻扣住,長長的金流蘇垂在兩側,隨著身體的晃動而起伏輕移。
光潔的額頭上,一顆晶瑩圓潤的南海東海東珠自牡丹花蕊上搖曳而下,再加上難得的盛妝華容,襯以紅色新娘禮袍,顯得雍容華貴之極。
她探出手來輕輕滑過自己的臉頰,低低嘆道,「都不像我自己了!」
大周女子婚儀當日,為了賜福新娘,長輩們便會五福全人替新娘綰發梳頭,以祝福和期願將來新娘會如五福全人那般享有五福。
所謂五福,長壽,富貴,康寧,好德,子孫滿堂,保國公夫人當然是不二人選,她年近六十,身體向來康泰,又是一等公夫人,素來德高望重,深受京城貴族的尊重,孕育了六子一女,膝下又有二十來個孫兒女,個個都是人中龍鳳。
京中貴女成婚,個個都想請她來當這五福全人,但能將她請去的人卻極少。一來是因為五福全人大清早地就趕到閨房梳頭束發,保國公夫人畢竟年紀大了,這麼一趟下來身子受不了;二來她地位尊崇,原不必看誰臉色行事,又非要給誰臉面,因此若不是當真的世交,又看重這出閣的貴女,輕易是請不動她老人家的。
但沈棠卻不一樣,榮福當日只是開了個口,保國公夫人便滿口應了下來,她唯一的孫女金玉萱自從與沈棠交往之後,整個人便月兌胎換了骨,不只開朗了許多,也比從前更懂事體貼了一些,便是沖著這變化,保國公夫人也是要來替沈棠的婚儀添一份彩的。
因此婚儀當日,一大清早,保國公夫人便帶著金玉萱一塊到了月桂園。
保國公夫人細細地審視著可還有疏漏的地方,听了沈棠的話不由笑著說道,「大好年華,正是鮮衣怒馬恣意飛揚的時候,偏你喜好素淨,明明是公侯嫡女,卻穿得像個讀書郎的女兒,這會裝扮上了,自然覺得眼生。」
她伸手將跑出來的發絲又綰了進去一些,然後繼續說道,「要我說,還是這樣打扮好看,以後是世子妃了,當端出世子妃的儀態氣度來,這穿著打扮看似不過個人喜好,但里頭的講究卻也大著呢!」
沈棠笑著點了點頭,「老夫人的教誨,棠兒銘記了。」
保國公夫人愛憐地捏了捏她的小臉,但又怕弄髒了她的妝容,因此捏得很是小心,她笑著說道,「你婆母瑞王妃我也是自小就認得的,忠勇伯是個出了名的滑頭,到處都挨地著的牆頭草,但生下的兒女卻都甚是出色,尤其是你婆母,她是忠勇伯的嫡長女,當年在京城的聲名,與太後娘娘旗鼓相當,都是能干又有手段的。」
她接著說道,「但她既然這許多年都不曾當家理事,想來身子是真的不太好,因此你過去後,將為人媳的禮儀規矩做到,對她和順孝敬,她自然是要萬分倚重你的。」
沈棠目光中閃著盈盈的淚光,「嗯,棠兒記下了。」
金玉萱笑嘻嘻地從懷中掏出一個精致的木匣子來,遞給了沈棠,「這是我的一點小心意,給棠姐姐添妝。」
她將匣子打開,里頭是一套翡翠頭面。
沈棠認得那星形的徽號,一看就是嵌寶閣的手筆,價值不菲倒在其次,貴在乎難得,金玉萱將這樣珍貴的首飾送給自己添妝,其中心意可見一斑。
添妝的首飾是不能推辭拒絕的,她只能在心中暗暗地想,等玉萱成親之時,自己再厚厚以報。
她心中感動,嘴上卻笑著說道,「這禮物太珍貴了,我得趕緊藏起來,不然若是還有要給我添妝的,見了你這手筆,尋常的物事可怎好意思拿出手?她們若是怯了場,我豈不是白白地損失了?」
金玉萱笑著淬了她一口,屋內的氣氛既歡快又溫馨。
陸續有貴夫人或者相交的小姐前來添妝,莫氏派了銀杏來給了一對墨玉鐲子,南陽王妃的是一柄玉如意,三嬸嬸是一匣子各色八寶簪,李蓮蓮贈了一副白玉瓖金邊的棋筒,威王妃則送了一對質地絕佳的玉淨瓶,便是泰安侯世子夫人,忠勇伯世子夫人,永寧伯世子夫人,皆送來了禮匣。
這時,麝香來回,「小姐,侯爺和郡主已經到了正廳。」
時辰已經不早了,按規矩,在新郎來迎親之前,便該給父母敬茶跪叩,一時感謝養育之恩,二時聆听父母訓誡。
沈棠卻微微感到有些詫異,自己昨晚與沈灝那般言語沖突,他當時的臉色漲得如同豬肝一般,昨夜又是宿在了宜香堂的,秦氏自然不會放過這等挑撥離間的機會,若是依著沈灝素日的心性,做出缺席的事情來,也不無可能,至少也要姍姍來遲一些,以顯示他父親的尊嚴。
但隨即卻又有些了然,府里的客人陸陸續續已經來了一些,他的一舉一動瞞不過那些人的眼楮,若是真的連女兒的敬茶儀式都缺席了,明日京城之中便該盛傳安遠侯父女失和了。
維系著表面的父慈女孝,跟撕破了臉皮,那是完全兩樣的,作為太後的娘家,皇上的舅家,安遠侯府丟不起這個臉。
沈灝的面色有些不太自然,他原本確然是不打算喝這敬茶的,沈棠的眼中已經完全沒有他這個父親的威嚴,他有些不太願意用熱臉去貼她的冷。
但榮福卻早早地派人候在了宜香堂門口,每隔半刻鐘便敲一次銅鑼,等到了時間,更是不由分說,派了幾個強壯又有身手的嬤嬤進去,將自己從秦氏的房間半請半拉地拖了出來。
他無法,只得想著自己盡快喝了那敬茶,盡快地將這個女兒送走,以後不必再面對她,也算是松了一口氣,這樣想著,心情便好了一些,也總算在面對圍觀的這些貴客時,不至于壓抑不住心中怒火,直接便與沈棠對峙。
他接過沈棠的茶水,象征性地抿了一口,然後說道,「身為女子,最要緊賢良淑德這四個字,你將身為人婦,記得要謹記。」
榮福撇了他一眼,然後笑著喝下茶水,朗聲說道,「侯爺高見,以賢待賢,以良對良,以淑應淑,以德服德,棠兒,你還不趕緊多謝你父親的教誨?」
沈灝方才因為有些勉強,說話便甚是小聲,左近的貴客倒並不曾听得清楚他到底說了什麼,經榮福這一強調,卻是賓客皆知了,這賢良淑德的新注解頗為新奇有趣,不知情的倒以為是安遠侯愛女非常,說出的力挺愛女的宣言了。
沈棠看著沈灝一下子拉下來的臉,心中略有些快意,她忙點頭應道,「父親的教誨,女兒自當謹記。」
等敬過茶後不久,便听到外面一陣鞭炮聲響,然後便有小廝丫頭嚷嚷道,「新郎官來嘍!」
沈榕夫婦從外頭匆匆進了來,李蓮蓮指揮著一眾僕婦各司其職,又笑著將來客請至設宴的外堂,一時間月桂園中便只剩下了沈棠姐弟。
沈榕是歡喜的,但更多不舍,他攬住沈棠的肩膀,依依不舍地對她說道,「譽哥已經到了前廳,正在給族中的長老們見禮,等下喜娘來了,我背姐姐去前廳。」
沈棠望著弟弟眼中的眷戀,不由心中一熱,她踮起腳來,捏了捏沈榕的臉,柔聲說道,「瑞王府離侯府只不過隔開了幾條街,你若是想我了,隨時都能來看我,我若是想你了,也不過半個多時辰便能回來。」
她笑著指著李蓮蓮離開的方向,「蓮蓮是個好姑娘,既有擔當又有能耐,品性相貌都好,難得你們彼此喜歡,以後你要好好珍惜她。」
沈榕點了點頭,「我知道姐姐說的是什麼。你放心,娘親所受的苦,我絕不會讓蓮蓮再受一次,我已經對著娘親的靈位起過誓,此生都不會納什麼小妾通房,做出讓蓮蓮傷心難過的事來。」
沈棠頗為驚訝,但卻有更多欣慰,榕兒是個明白的孩子,蓮蓮何其有福能得到這樣一個男子的心。
她不舍地將頭埋進沈榕的懷中,臉上漾出滿足的蕭榕來,這麼好的男人是自己親手帶大的弟弟,如今他終于長大,又英偉又出色,又懂事又能干,還有擔當懂得疼惜妻子。
沈榕輕輕拍著她的肩膀,在她耳邊堅定地說道,「我能做到的,譽哥定也能做到,蓮蓮能有的幸福,姐姐也一定能有!」
隨即他又補了一句,「榕兒這句話,姐姐一定要記住︰不管何時何地,不管何種境況,榕兒永遠會做姐姐的依靠!」
沈棠笑著點了點頭,任喜娘將喜帕替她戴上,眼前是一片炫目的紅色,她趴在榕兒寬闊厚實的背上,身側是文繡和碧笙,雖然什麼都看不到,心中卻充滿了安全感。
她感到一步步在遠離月桂園,然後遠離後院,很快便將離開這棲居四年的安遠侯府,等待她的是嶄新的人生,未知的命運,但她卻沒有感到怯場,因為她相信生命的寬度掌握在自己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