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粗麻孝服的徐姨娘,顯得很是削瘦,憔悴不堪,正抱了兩個布女圭女圭,倚坐在周大人床上,嘴里似是吳地方言吟唱,手中按著拍子,看模樣似在哄孩子一般。
看著姨娘她如一朵還沒開到極盛時便早早就要垂落似的花一般,文箐心里發酸,有些痛楚。
母子連心,文簡進門那一瞬間,便沖了過去,趴在床前,嘴上叫了聲「姨娘」,沒得到預想中的熱情擁抱和言語,且並不太自己,便又撒嬌地叫道「阿媽」。
徐姨娘被他一驚,似是有點醒神,只是眼光很茫然地看著他,嘴里無意識地道︰「文簡,我的乖兒,你哪里去了呢?怎麼丟了呢……」
文簡听了,便覺得很委屈,哭道︰「我在這啊,阿媽,你看誰呢?」
文箐便明白過來,徐姨娘她,很可能是瘋了。
只是倒底是瘋了,還是一時 癥犯了?便一臉疑問地看向阿靜。
阿靜俯來對徐姨娘柔聲道︰「姨娘,這是小少爺啊!您天天念著的小姐和少爺,都回來了!快看看啊!真的!這是真的!」最後幾句話說得很是堅持。
她再三強調下,見徐姨娘轉了頭過來,其視線從茫然無神中似有一絲清明,忙回身道︰「快叫姆媽!」
文箐以為說得的文簡,自己便走過去,趴在床邊,方要張口叫聲「姨娘」,可是見到阿靜對自己說,「小姐也叫一聲吧,姨娘盼好久了。」
文箐心里咯 一下,當時有些不明白,所以依言同文簡叫了幾聲︰「姆媽!」
姨娘卻突然停止了吟唱,對著懷里的布女圭女圭道︰「乖囡囡,這里你弟弟。看,都會叫姆媽了!」
文箐突然明白過來,難道這個身體的生母是姨娘!那周夫人?周夫人她……
真是晴天霹靂!文箐一直以為徐姨娘看向自己的眼里的疼愛,出于愧疚于周夫人,所以才對自己也分出許多愛來,原來,原來竟是這般緣故!
文箐只覺得當時腦子不夠使了,反應不上來。
「姨娘!小姐和少爺回來了,被好心人救了送回來了。」阿靜在旁邊拉了兩姐弟的手,又牽了姨娘那帶著傷痕的手,放到了一起,讓姨娘感受。
「是呢,是呢,我和弟弟都回來了。」文箐被阿靜在身後輕輕一推,醒過神來,跟著道。
「嗯?文箐?你怎麼在這?文簡呢?」徐姨娘從布女圭女圭上轉移了視線,一臉疑惑地看著文箐,明明文簡就在她旁邊,卻視而不見。
文簡有點兒害怕這個模樣的姨娘,剛才就覺得不對勁,所以便緊張地拉著文箐的手,覺得如今只有姐姐最可親。因姨娘一提他,便也知道姨娘心里有他,哭哭啼啼地叫道︰「姨娘!阿媽!」
「嗯,我的小保!你在這兒啊。你不是走丟了嗎?怎的找到家了?那這個是誰?」徐姨娘用手模了著文簡的臉,又舉起了手里的布女圭女圭,很是迷惑不解。
「那是假的,我們在這呢!」文箐想去扯開那布女圭女圭,姨娘卻拼了命地過來搶︰「別搶走我的簡兒!那是我的兒子!噓,別吵著他了。他要困了……」
「在這呢,文簡在這,你說那是什麼?」文箐想讓她再好好看看自己和文簡,希望她能清醒過來,至少前兩句她還有點理智啊。
「哦,簡兒……老爺,簡兒還活著,在我懷里呢。弘郎,弘郎……」姨娘開始痛哭起來。但過了會兒,又抱了布女圭女圭,不管外界人事了。
「姨娘,她怎麼這樣了?」文箐不解地問阿靜。
「姨娘她……小姐你同少爺當日不見了後,我們都到處找啊,都說未曾見到。到了晚間仍無結果,老爺問你們到哪去了?
然後……夫人說少爺和小姐有點小恙,怕傳了病氣過來加重老爺的病,所以作主沒讓來請安了。可是,這借口能哄得了在床上的老爺,姨娘是哄不住的。
後來我听陳嫂說︰夫人沒辦法,只得把姨娘叫到她房間去,把你們的事含糊地說了說。姨娘便要問個明白,陳嫂當時看夫人很為難,她便說人丟了。
姨娘她一听,當時就暈過去了。醒了之後,便叫嚷著要找你們。夫人那邊只能勸阻,然後姨娘便說那是不是同三爺一起去蘇州了?夫人只得哄著她說有可能。
可姨娘卻明白過來,想來夫人這也只是安慰自己,便又想了好些可能,姨娘心神是越來越不穩定。等到了老爺這房里,沒想到就那麼一下子也不知怎地一個勁地叫老爺的名字,然後就說了‘不見了’。
老爺急了,就問哪里去了,什麼不見了?把夫人叫過去,要見少爺,可能老爺也感覺到家里有異常了,發了一通脾氣。姨娘也清醒了些,同夫人一起勸說老爺寬心,只說是老爺以前送的一個物件找不見了,心疼得厲害。
後來……晚上,姨娘又去找夫人,也不讓奴婢跟著……陳嫂說姨娘和夫人談了好些話,後來不知怎麼就吵起來了,姨娘說難道不是三叔做的壞事?這要是讓長房絕嗣了,三爺便是最大的得利者。夫人說三叔也不可能壞到拐賣掉佷兒來奪家產這個地步,最多是想多分家產罷了。
再後來也不知何原因,總之結果便是姨娘問夫人是不是怨過她?
結果她話沒說完,夫人當時也是急得,一時就誤會大了,以為姨娘說這句話另有含意,便給氣得吐了血,發誓說不是自己,說自己掏心掏肺對待姨娘和小姐少爺,那也是自己的兒子和閨女,怎麼可能故意搞丟。就是三爺,想來也不會。
當時奴婢一時也不在老爺旁邊侍候,也不知道老爺如何起來的,只見他在夫人門口听到這些話,便急得臉上通紅,好半天才說出話來,道︰‘你倆瞞得我好苦啊。怎麼就不快點說出來?也好馬上找啊,自己找不行,有官府衙門啊。’
夫人說,早已經派人了,而且驛丞家的佷少爺也被綁了。
老爺听到這的時候,叫一聲‘天要亡我’,便突然倒在地上了。叫來醫士時,已經快不行了。一直拖到下半夜,老爺臨去時,說︰‘我追他倆回來,便是我去了,換他倆回來。’
然後夫人也慌了,亂了。姨娘就開始頭迷糊了。如今,姨娘就完全變成現在這個樣了。」
這一段,阿靜是斷斷續續,才說完。中間好幾次哽咽得說不下去,手帕都擦得濕透了,等她略微抬起一點頭時,兩只眼楮腫得似饅頭一般。
文簡雖然不太懂,可是也大體明白些,只是越听越拽緊了姐姐的手。
文箐卻跟著流淚。作為「外來者」,心里才慢慢想著要好好接受這個家,她見得這情狀,都覺得心窩子里發緊,疼得厲害。現在想象那些畫面,在悲傷這個便宜「爹」去世、以及姨娘瘋魔了的這個事實的同時,她更多的是想到周夫人的悲痛會有多大,不知當時她怎麼承受得過來,病會怎麼樣?便也問了阿靜。
「夫人,現在病得也很重,咳得不行了。听陳嫂道,每日里都咳得吐血。」阿靜講話聲音非常低。
「這都多久了?」文箐拭淨臉上的淚,深呼吸幾口,平靜了一下,方才問道。
「這便是第22天了。」阿靜看文箐臉色很不好,「小姐,你也瘦了。你……」
「寺里遠嗎?我帶文簡去看她。」文箐顧不上別的,現在唯一能做的,便是先見了周夫人,讓她早一點知道姐弟平安,似乎這樣自己也少一點負疚感。
「夫人在歸音寺守靈。這邊都是人過世後,便要作七七四十九天道場,夫人道入鄉隨俗,只是老爺一定在盼著小姐和少爺。老爺臨去時,說一定要把你們找回來的。夫人也堅持你們一定會回來,因為上次小姐看著都好象過去了,卻又醒過來了,老天爺都不敢收的,怎麼會好端端的丟了呢。小姐,去勸勸夫人也好。只是姨娘這里實在離不得人,奴婢月兌不開身,有時能讓她離開床都不容易,她當老爺還在床上,或者她當是少爺剛出生時……」阿靜說著說著,又想哭,只是眼淚都快流干了,便只有眼楮紅紅的似要出血一般。
「我讓陸三叔送我和文簡過去,姨娘這樣,也不能一時半會兒就喚醒她的。你便安心在這里侍候她吧。」文箐這個時候,心底真是覺得悲涼不已。
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靠個父親病死,想靠個周家,如今都是重癥病人?怎麼會這麼狗血地倒霉?周夫人要是有個萬一,自己可如何是好?
「是。小姐和少爺回來了就好,夫人和姨娘的病必然也會好起來的。」阿靜這邊已經完全穩定下來了,說話終于不顛三倒四的了,也知道文箐是個小孩,需要安慰。
到了前廳,卻見柱子他爹娘還有香米並一個兩歲左右的男孩,擁著柱子,抱成一團。
柱子他娘哭哭啼啼的,他爹便是一再感謝陸三叔,非要讓柱子跑下來磕頭謝恩不可。
柱子他娘那邊檢查完了自家孩子沒傷沒痛的,終于安下心來,把淚一抹,便直接跪在地上,徑直就磕了對,嘴里只道︰「此大恩大德,無以為報。便是日日夜夜替恩公在佛前燒柱香,乞求佛祖保佑恩公長命百歲……」
陸三叔被他們夫妻這麼一鬧,窘的不行,拉了柱子他爹道︰「說了,非是我救的,我只是……送了他們來罷了。快讓你家娘子起來,勿要再這般大禮,我受之有愧。」說完,給柱子他爹倒是行了個大禮。正抬身,就看到文箐他們出來了,便道︰「救你兒子的是周家小姐,你要謝便謝他們。」
柱子他娘雖然半信半疑,但還是依言要給文箐行禮。文箐慌道︰「嬸子且慢!我那也只是因為同柱子弟弟一起被拐,所以自然不能舍了他不管。既是鄰里,又是一同落難的,我也沒做什麼。三叔送我們返家,是該謝的。還有陸家村的人,江陵知縣老爺,都是我和弟弟還有柱子的恩人……」
柱子他爹便是在驛丞那兒謀的一個馬夫的差使,平日里侍候馬還行,可是說到這些,卻是不太會。只听得他愣神,沒想到牽扯這麼多。柱子他娘見當家的沒行動,便也就口頭一個勁表示感謝。
文箐趁這當兒,忙向三叔道︰「三叔,我想同弟弟去寺里看看母親大人。阿靜在家得守著我姨娘……」
陸三叔馬上就听明白她的意思了,他們沒個大人陪著去,哪里行。當下就直接道︰「我陪你們去,無需擔憂。」
那邊柱子他爹也明白過來,便道︰「恩公不知道歸音寺所在,我便陪著過去。」
陸三叔道︰「宋兄,只需直呼我名陸隨三即可,這‘恩公’二字實不敢當啊。」
柱子他爹便也知對方一再推卻,只得喚「陸三哥」。
香米在旁邊看得傻眼,不過能見到弟弟卻是高興的,知道是文箐幫的忙,想到了上次打架的事,便不好意思地走過來,輕聲道︰「謝謝你幫了我弟弟,以後……」
文箐眼下可真沒心思再追問上次的事,而且這個時候也不是話恩怨的場面,只是打起精神來,沖她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以後常來往。」
阿靜稍微冷靜了些,開始恢復了一點待客之道,把人送出門來,站在院門外,看著小姐和少爺急急地同陸三叔一起走了。關院門的時候,總覺得不對勁,有點兒東西忘了,卻又想不起來了。待到廳里,方想起來,追出去時,馬車早沒了影。
阿靜一跺腳,罵了自己一句,真是糊涂得該死,居然忘了這等事項。如此關鍵的物事,自己怎麼就……這要傳出去,會不會以後又給小姐和少爺添是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