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箐過去要關房門,對著華嫣道︰「嫣姐,你是何時纏的腳?」
華嫣對此記憶猶新,道︰「六歲上的那年。」說完,驚覺受傷的腳露在外頭,涼得厲害,便要裹腳。見得表妹一臉凝重悲傷表情,便道︰「莫要怕。其實也不怎麼痛。過些天習慣就好了。你要是纏了,我來教你一些裹腳巾的纏法。」
文箐極不自然地同她道一聲謝,抱了弟弟,坐到床沿上,「多謝表姐。我再瞧一眼你那腳,傷得厲害不?家里可備有跌打藥油類的物事?」
華嫣見表妹極不放心,自己此時倒是不認為傷太重,免得對方更難受,便又將纏了幾圈的裹腳布解開來,準備去纏另一只好腳。
哪里想到,文簡見得白白女敕女敕的小腳兒,想著了姨娘的小腳,一時便起了意,手便模了上去。
華嫣一個激靈,腳就噌地縮了回去,臉上漲紅。稍後,發覺自己失態,表弟不過是五六歲的孩子,哪里懂得這些。自己昨晚還同他們同榻而臥呢。只是這回也不好意思伸出來纏上了,只別扭地讓表妹察看另一只傷腳。
文箐暗罵了一聲,弟弟冒失,心想難不成打小便是色鬼一個?轉念,又覺得自己也真是到了古代,都變得這般防範了,不過是小孩子好奇罷了。
要說小腳兒,沈吳氏說得沒錯,徐姨娘的那小腳真個是玲瓏小玉一般,極白又有肉感且精致,從觀賞角來看,文箐也不得不認為一個「妙」字。華嫣的腳自是比不得徐姨娘,只是因為打小纏上的,倒也真是漂亮,秀氣得可愛,尤其是年少青春,故而那只沒受傷的腳,讓人感覺肌膚格外潤潔光亮。
她以前也崴過腳,仔細替華嫣看了以後,又按得她傷處,問她哪地方痛。後來終于大致判定為扭著筋了,稍微嚴重一些,腫得厲害罷了。好在沒傷著腳踝,不幸中的大幸。若是腳踝傷了一次,下回亦是容易再度扭傷。
鈴鐺提了水過來,卻是再度感激小姐,適才替自己在女乃女乃面前求情。一邊說,一邊哭道︰「小姐,你長得這般美,我真以為你被那什麼狐仙類的掠了去……這才去喚了女乃女乃來的……」
華嫣暗恨她笨嘴拙舌的,心里想甚麼非得這般說出來,自己听得又羞又惱,訓道︰「姆媽都說了,這年節莫要說這等話,你怎的還這般多話來……我看你便是听多了你那陶真妹子胡編出來的故事,哪里來的那麼多狐仙與怪事的你怎的竟往不好里想我……你自個兒覺得受了嚇,找我姆媽之前,怎麼不想著她更會受嚇?你行事以後多長個腦子,莫再大驚小怪的」
鈴鐺委屈地嘀咕道︰「我,我沒想到會這般,只是嚇得不成,才想到請女乃女乃來幫著想法子。這也是想著小姐怎麼會好好的不見了,一時急了才……先頭幾年,小姐不是講得那個新娘坐轎里,大風吹完,其他人發現沒了……」
華嫣听得,直皺眉頭,也有些心煩,見她提以前的故事來開月兌,還道是自己講的,畢竟年少,也不過十二歲,自覺下不來台,故而嘴上也沒好氣,失了往常沉穩,不顧措辭,怒道︰「哦,我說的?那是狂風大作,昨夜里哪來大風?你莫要听得一個故事,便腦子里盡想這些沒影兒的事。萬一我家人嚇出個好歹來,你能如何?日後你再要這般,我也懶得幫你遮掩與求情。你且等著吧,今日這事我與姆媽不說,自有那阿惠哪天便會說與你姆媽听,瞧她是不是大棒子揮過來,我到時才不去拉扯,你也莫要受了痛再到我面前哭。依我看,且得讓你再大痛一回,有了教訓,才能曉得厲害。」
文箐見華嫣板著一副小大人面孔,訓起話來還真象那麼回事。又因為不懂她們家里先前的事,這時也不好插嘴。听到中間一段,原來是鈴鐺听多了鬼怪狐獨的故事,也難怪一早見得屋里小姐不見便大驚小怪起來,疑神疑鬼的,也怨不得她愚昧。雖是忠心為主,情急之下,便沒個主張,倒也可以見諒。只是確實是如表姐所言,鈴鐺這般冒失的性子,早晚會闖出大禍來。如若驚的不是沈吳氏,而是沈老太太的話,嚇出個病來,不說其他人,只鈴鐺這一樁,便消遣不了。
鈴鐺這下子便急了,曉得個中厲害,自己姆媽打起人來,那是燒火鉗子掄起來便不管不顧的,急急跪在地上,磕頭請罪。只是奈何她言語表達有誤,認錯卻沒認在本質上,反而讓人覺得她避重就輕,這下子倒是火上澆油了。
華嫣怒其不爭,多少次了她說改卻仍是歇得三天又會犯些錯來,在自己表妹面前這般行為便覺得有些丟了面子——居然教出來的丫頭如此不濟事。故而,仍是冷著臉孔,挑她痛處威脅道︰「你莫要在我面前這般可憐樣,我也不是怪你今早這一樁,你想想,到我身邊來,毛毛躁躁的丟三拉四不說,只是這般沒帶腦子的事,出了多少次了?一個巴掌可數得過來?你再要這般,我身邊容不得你,楫兒弟弟那邊更是容不得你,你且想好了,是不是眼下就著急嫁人了?」
鈴鐺聞言「嫁人」,臉色慘白,便道自己定改,小姐萬萬莫要將今日這事說與姆媽听,否則到時真給她嫁了人,反倒不如死了好……
她這邊越說越快,華嫣听得實在別扭,也是心堵得厲害,本來就腳疼隱忍不發,只道︰「你莫要嚇我,動不動便說死啊死的,難不成你犯了錯倒是我的不對?」
鈴鐺見小姐越發生氣,便沒了主張,不知該如何表達才好,越是著急,越是表達不妥,那些話在華嫣听來,自是一派胡言,無理得很。倉惶之下,她更是賭誓,見小姐仍是不信,便突然起身奔向櫃子,拿起了剪刀……
她這動作太突兀了,嚇得華嫣與文箐都心里直打哆嗦,以為她要尋短見。
華嫣本在床上躺著,這時便要起身,只是腳下疼痛得厲害,喚一聲「哎喲」,又跌坐在床上,本來不是個膽大的,這會子,腿嚇軟了。
文箐驚得亦站起來,把弟弟往旁邊一拉,也沒管力道大小,是否弄痛了弟弟,只叫道︰「鈴鐺姐,那剪刀可是利器,快快放下有話需得好好說才是,莫要著急。你若在你們家小姐面前尋死鬧活,豈不是更為難你們小姐?今日不過是小事而已,莫要鬧出人命來」
鈴鐺流著淚,持了剪子,奔著左手小指頭便要剪,道︰「小姐,我曉得我屢犯給您添了麻煩,這一回,我便是要長個大記性,我只剪個小指,盟個誓,我再不改,日後便同這指頭一般……」說完,又哭,只是剪刀也沒剪下去。
文箐嚇得本來心都提到嗓子眼里了,趁她抹眼淚的時候,搶了剪刀,打開屜子,放了進去。
只是文簡一見姐姐奔剪刀而去,生怕傷著姐姐了,嚇得便小聲哭起來。
文箐顧不得這些,為避免激發矛盾,只緩言勸道︰「鈴鐺姐,你要是立誓改掉毛躁的性子,也不是這般要見血的。你鬧出血來,只怕年節下不吉利,再說,如今家里還要你忙上忙下,你要生了病,可就不好了……」說完,見她已沒了先前自殘的念頭,又忙著哄弟弟莫要哭。
華嫣氣得嘴上都打哆嗦,道︰「你……你竟這般……你……」又氣又嚇,竟是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眼里也掉淚。
文箐見了,也怕她氣出個好歹來,忙沖鈴鐺大聲道︰「鈴鐺姐,你不是說要好生服侍你們家小姐麼?你且瞧瞧表姐,都說不出話來了,快快取杯熱水來,快啊」
鈴鐺先時拿剪刀要自殘,也不過一時頭腦發熱沖動下的行為,此時見小姐這般,亦是嚇壞了,急急去倒熱水。
華嫣開始仍不想接她遞過去的水,可一見對方臉上滿面是淚,眼楮實是無助得很,心里便也是一軟,臉色亦緩和了些。接了水,放在床頭幾上,也不喝,待自己順了氣,想想鈴鐺性子這般烈,直嘆氣。
抬頭,見她仍是發傻,便也沒先前的怒氣,道︰「你啊,我不過是說你辦事毛躁需得改了,一言不合,你竟拿剪刀自殘這要傳出去,豈不是說我竟要逼死人早上那事,我還都攬到我自個兒身上,姆媽才沒說要懲罰你。瞧我這好人做得,真正是大錯。你不領情不改過也罷了,現在又給我鬧這一出,真是會給我臉色看了。今日這事我且替你瞞過,你表小姐亦不會張揚。指頭你自個兒留著,你謹記了,你適才是發過誓了,我也不再提這事。日後你再犯事,莫要來求我替你去說情。」本還想訓她幾句,最後心又軟了,真正是板子重重提起,輕輕放下。
鈴鐺臉色慘白,眼淚直流,又得了小姐一句「莫要再哭了」,只趕緊擦干了,心里惶恐不安。
文箐見狀,暗悔自己此時在這里,要不然表姐也不會覺得下不了台,她們主僕二人之間也鬧不成這樣。這時見表姐放過鈴鐺,便也在一旁安慰了幾句。
打發走鈴鐺,華嫣打了淚,對著表妹,一臉無奈狀,道︰「今日讓箐妹也跟著受嚇了,簡弟都給嚇哭了。適才你去搶剪刀,嚇死我了,可有傷著?」
文箐伸出手來給她看︰「沒傷著呢,嫣姐莫要這般客氣。其實,說起來,源頭在我這。我昨夜要不做惡夢,表姐便不用過去陪我,也就不會有鈴鐺姐的事,更不會讓嫣姐受傷……」
華嫣生怕表妹因此生隙,忙道︰「箐妹,莫要這般說。作夢能由得了自己的麼?那要是這般,人人都可以只做好夢了,每日都能笑口常開的。」
文箐知道自己這是憂絲過重,畢竟自己殺過人了,難以放下。想當初六神無主,茫然不知所措,到現在踉踉蹌蹌走得每一步,其實也是日夜難安,生怕自己會崩潰了。身邊是沒人能明白殺人後的感受的——永不得開月兌釋放那種壓抑。此時,听得表姐擔心,便勉強擠出笑來︰「那好,日後我定只做好夢,每天高高興興地陪著嫣姐。」
華嫣努力想沖淡適才的氣氛,這時亦強顏作笑道︰「這才好,要不然我總認為我幫不上表妹的忙,也心里難安。如今你既答應我說往開里想,我可是記在心里的。」
說歸說,可是她終究年小存不下事兒,過得一會兒又嘆氣,想著鈴鐺的事兒,自己也沒個商量的,還是只能同表妹說得一兩句。尋思著自己今日處事,反省起來︰「今日,箐妹是不是覺得我這人不好相處?是不是我待鈴鐺有些過了,無事挑事?先時確實在氣頭上,如今冷靜下來,我也是沖動了,氣憤一來,專挑她的痛處說的。」
文箐想到鈴鐺被小姐說到「嫁人」臉色立馬就死白的,可能這就是她痛處吧。不太明白內里緣由,故而只能向著表姐道︰「嫣姐與人為善,又喜自省,你這般待她,處處替她著想,她犯錯了你在舅姆面前求情,自是好的。再說,她做得不當,言行有失規矩,犯了錯,你教訓她也是應當的。只是她那性子既讓表姐頭痛,為何不索性差了去。」
華嫣搖了搖頭,嘆口氣道︰「你不曉得,她也是可憐得緊。當日她家極窮,差點兒賣兒賣女的。她又是長女,自然是首當其沖。幸而那時遇得我爹,給了他們家錢財,打發了債務。可是畢竟要討生活,沒有錢來,她姆媽便要讓她嫁人,那時她也不過十二歲,听說對方家里也不過是有兩畝地,能出得一百貫鈔,只是人卻是個瘸子,脾氣特別不好,常打人。她路上遇得過一次,自是嚇得不成,便死也不嫁,卻又沒有出路。求到我爹面前,曉得她家會做素菜,然後她爹娘帶了一家人,便到了我們家。去年家里遇事,祖母徹底只吃素了,姆媽便作主留下他們一家子跟了過來。如今,想差了她出去,她爹娘在我家做活,吃住自在我家,別的沒有容身之處,她能到哪里去?除了嫁人。只是自此,她一听嫁人,倒是成了心病,我也極少在她面前提這事,就是怕傷著她了。今日沒想到,我竟也提了,唉……」
文箐已見識過章三家的慘狀,故而已曉得貧戶人家過的什麼日子。這麼說來,鈴鐺家幸而是遇到三舅了,要不然,只怕也是掙扎在三餐不繼的狀態里。「既是三舅行的善事,她們一家自是該感恩了。再說,你這般為她好,一待她轉過彎來,必也會懂得。」
前于明代有新娘被大風在喜轎里刮走一事,非某自撰,乃是根據明朝筆記中所述(真實與否,不討論),摘取出來,僅作上一章鈴鐺見小姐不在房里四處找不到了便大呼小叫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