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顓心不在焉地陪著文簡與文籌聊天、玩十二巧板,分出一只耳朵來,听著父親與躺在羅漢床上的周同在談話,說的正是表妹賞硯的事。
周同這些年同父親在蘇州住下來後,同沈貞吉沈恆吉兄弟常有來往,三人關系十分要好,加上姻親之故,便更是通家之好,並不見外。听得沈貞吉說佷女胡謅能謅得一塊硯,便樂得合不攏嘴兒,他圓臉一笑起來,更是顯得年輕,本來一臉憔悴狀,如今听了故事後,倒是精神煥發。初始听沈貞吉夸贊文箐的話,還略帶些謙虛地客套一下,隨後他自己亦說將上起來,提到文箐的一些事,比如說文箐小小年紀便已經在歸州學帳,岳州當家的事,一口一個我家大佷女如何如何賢慧聰穎。
沈顓是越听越難過,越自卑,今日怎麼就出丑了呢?先是棋子,後是椅子,然後是自己竟然好端端地便失聲了。到得現在,也不知為何,只覺說話都困難起來了,周同每說到一件事,還看他一眼,他就臉上越發更熱一些,每到周同提問的時候,只曉得應一聲「嗯,好」,再無別的。
周同笑道︰「顓佷兒這是怎的啦?莫不是見了你表妹,發現不如原來的胖嘟嘟模樣,不可愛了?」
沈顓只羞得直搖頭,半天終于憋出一句「挺,挺,好的……」還是結巴的。
結果文籌在一旁道了句︰「顓表哥,你咬舌頭了?」
沈顓上頜便重重地落到了下齒上,真個是咬到了舌頭,而且是咬得不清,嘴里有股血味,甜、咸;舌頭是痛楚不堪。
文簡也吃驚了一下︰表哥也太笨了,不僅是說話不利落,還自己咬自己舌頭。
沈貞吉沒想到自家大兒子今日這般靦腆,只道他木訥不通世事。
周同瞧在眼里,突然想到了若干年自己在街頭同他現在這模樣也差不多,不知所措,便笑道︰「原來顓佷兒不是不滿意啊?那便是高興得不知說甚麼為好了。我家大佷女是個伶俐的,你……」想著想著,便悶笑不已。笑完看向沈貞吉,道︰「孔子有言︰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這般甚好。」這評價,同周徐如出一轍。
沈貞吉听得他這話,甚是安慰,直點頭,下巴的胡子便也跟著一抖一抖的。過後,嘆道︰「他是這種悶性子,箐兒要是跳月兌些,倒是好事。他又是長子,日後長媳總是要多操勞,箐兒小小年紀,便會管家,我們家哪個也不如。真如同濟兄所言,求之不得。」
他說的同濟兄,便是周同,字同濟。
沈顓被說得面紅耳赤,悶不吭聲在一邊想自己的心事。自己送來的棋子,今日同周家伯祖父還沒下幾顆子,便失了一子,竟然滾落到表妹那兒去了。表妹走後,伯冢父便笑話自己,說這是棋硯之緣。只是,不知送給表妹的蘭花她喜歡不?可是,別的自己沒有可送的。
文簡本來還稀罕一下這個大表哥的,見他緊鎖著眉想心事,便也沒了興致,只與文籌二人在一邊玩,也不搭理他了。
沈顓在听得郭良立于門口道︰「四爺,舅爺,四小姐來了。」立時渾身又是僵硬起來,臉又開始發燙,緊張地看向父親。
周同看了看自己床上被子甚是工整,便道︰「快請進來。」
文箐進屋先是向四叔請安,問候他的病情,又感謝他請了醫生給自己取了藥,並說到自己回房已敷上了。
沈顓一听她腳傷了,其實先時在廳里就注意到了,一直記在心里想打听,卻是面皮兒薄,問不出口來了,也不曉得該問誰去。此時偷偷地打量一下她的腳,奈何卻是看不著甚麼,再次失聲,問不出來話來,只那雙漂亮的眼流露出來的是痛苦與關切交揉。
沈貞吉也注意到她走路時不太正常,先時不過是礙著周敘的面子,沒好問出口來,這會兒如果說他有心想瞧外甥女的腳,自覺與禮不合,故而連眼都不敢往文箐下半身看了。只是關切地問道︰「可是受傷了?」
周同在一旁解釋道︰「先時在杭州,箐兒腳磕傷了。世兄也莫要擔心,且養些日子,出了正月,必會好的。」沈貞吉點點頭。
沈顓滿心滿眼便想著表妹的腳磕傷得真厲害,還要過得正月才能好,那眼下行走,得多疼?
文箐羞怯地一笑,輕聲道一句︰「三嬸方才同我說,正月初二,四叔若是陪四嬸回娘家的話,我亦可以順路去給大外祖母拜年。只是彼時腳傷走動不得,我尋思著,只怕得過了上元節。請大舅替箐兒同弟弟文簡代為問候︰祝大外祖母還有二舅及兩位舅姆身體安康,歲歲喜樂。」
沈貞吉听得她說話不急不徐,言詞極有條理,幾分懇節,听在耳里十分舒服。這份穩重實在不是她這個年齡能做到的,更是喜歡不已。
時辰不早了,又說得幾句告別的話,周同讓文箐送到大門口,沈貞吉先是推卻,周同卻是看向沈顓。沈貞吉這時十分明白他的用意,也沒再客氣。
文箐听得這話是一愣,可是郭良已陪著沈貞吉與文簡開始走在前頭,沈顓慢慢綴在後頭。
小西覺得表少爺明明沒有往後瞧,可是好象腦後長了眼楮一般,總是只與四小姐保持三步的距離,誰也沒去想落在大舅爺身後多遠。
快到垂花門口時,沈顓終于鼓足了勇氣,抬了頭,深吸一口氣,那雙又長又大的眼終于認真地看向文箐,帶了些忐忑,還有更多的是關心。其實,走著這不長的一段路,對他是既幸福又痛苦,他只屏住呼吸,凝听身後表妹的腳步聲,能清晰地感覺到表妹受傷的左腳落地極輕,右腳明顯要重,不知為什麼,他就是能听出來那腳步聲同她旁邊的丫環不一般來。「你……」
他想說的是︰表妹,你腳傷莫要再送了,快回屋去吧。可是卻發現再次失聲。
文箐見他滿臉通紅,張嘴卻不曉得說甚麼的樣子,只覺這樣的一個小少年實在是太靦腆了,一時也不知為何,突然沖動之下就柔聲道︰「大表哥,我又不會吃人,你怎的就說不出話來了?」
可是她說出這一句時,突然腦子里就有類似的一個畫面跳了出來,那是在上一世里遇到未婚夫時,那男人一轉身,給她的感覺就是魄力驚人,當時便忘了作自我介紹,男人便挑著桃花眼笑道︰「我是不是方才吃了人沒抹淨嘴角的血啊?驚到你了……」那時自己是怎麼回答來著?發傻地呵呵樂道︰「老總太帥了,一時驚為天人」
沈顓看到的便是她臉上笑吟吟的然後目不轉楮盯著自己,接著笑便是僵住了一般。他本來輕松了一下,立時又認為自己做錯了甚麼事,緊張不安起來,「表,表……」
文箐這時醒過來,點了下頭,道︰「嗯,表哥,謝謝您送我蘭花,我會仔細養著的。」
沈顓提起蘭花來,立時便有了精神,眼楮一亮,嘴角沒繃住便咧開來,露出了一顆虎牙,欣喜地道︰「表妹,你,你真喜歡?」他問完,便懊惱,這是廢話;可是馬上又慶幸,自己終于可能說得出話來了。
其實,要說起來,文箐這事辦得挺不地道的,可是也不能完全怪她。實在是面對著沈顓那張漂亮的小臉蛋,滿臉稚氣與天真,就是裝小大人樣也只能讓她想到文簡。一旦對面說話,彼時她是無論如何也沒法往男女之情上想,更沒把他當未來夫君看待——實在是這個想象與現實面孔以及心理感覺上,差距太大。她半真半假哄道︰「那蘭花好看得緊。」
沈顓滿心歡喜,只是自己又有些不滿意那花︰「可惜,還,還沒,開……」
文箐見他不過一半句話的功夫,一會兒喜一會兒愁的,只好再次哄道︰「不要緊的。蘭花的蘊味,不就是賞花幾日,觀葉經年麼?葉綠如翠,甚好。」
文簡在垂花門下回過頭,見得姐姐落在後面,便喊道︰「姐,你走得慢,別送了,我送大舅上車。」
這孩子,小小年紀,不過一個垂髫小兒,卻因為經歷了太多坎坷,有時過早地成熟起來。這話,本來不過是他無心之語,可是听在其他人耳里,卻是覺得他好似半個成年人一般在處事了。
透過垂花門,見得照壁處李氏帶著余氏,指揮著下人搬了物事往大門去。
文箐見此,對沈顓笑道︰「表哥,到垂花門了,我不便再送了。弟弟送你們上車,也好。」見得對方戀戀不舍的樣子,也不知為何就是覺得應該哄他一哄︰「替我同大舅姆說,正月定去拜個晚年。」
沈顓再次听得這話,似是對方的許諾,那雙漂亮的眼便散發出興奮的光亮來,他怕自己又說不出完整的一句,這個時候才想起來應該要懂得藏拙,鄭重地點了一下頭,笑了,面上頓時如雲開霧散,陽光燦爛無邊。
只一句「賞花幾日,觀葉經年」卻在沈顓心頭想了好久,一直到車上,他問父親這句到底是好還是壞。沈貞吉淡淡道︰「蘭花可不就是這般麼?」
沈顓懊惱地道︰「為何表妹只見一次花,便曉得說這般話?我養得這多年花,卻是不自知?」
少年人的心性,是一旦某個時刻,突然一片葉落,也會傷春悲秋不已。而情竇初開的少年男女,正是開始有點憂愁萌芽的年紀,于是自認為這愁苦太深,格外關注起來。沈顓這種專注型的人,更是如此。一離開,想著過些日子能在自家里見得表妹,很是興奮,可是再一算日子,那還有好多天呢,又小小地發起愁來。
這是沈顓此時的心思,可文箐呢?文箐已轉身朝院里慢慢挪去,沒走多遠,便听到弟弟的驚喜地狂呼︰「姐,姐豆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