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文箐在兩個牙婆不停嘮叨之下,提了一個刁鑽問題立了威之後,得了清靜,終于能把自己的要求說將出來。
村里的全部女孩認為四小姐說的這些,自己完全可以勝任,都站了出來。常熟縣里來的听說是要干粗活,有人不樂意了,只出來幾個。
文箐掃一眼,這站出來的看來是樂意干粗活的了,便是有六七個人,可她只要一人。
在文看來,這些人里也只一兩個長得好看些,還有一個很丑的站在後頭,不由得直撇嘴︰「四姐要怎麼選啊?」
李氏沒想到,文箐因她一客套話,果真不求自己了,便自個兒去選了。此時更沒有要征詢自己的意見的意思,便坐在一旁只瞧著,不插手,且看她能選出甚麼樣的丫環來。
文箐是向三嬸求助過,想著她是長輩,哪里想到她還給自己臉色瞧,心里自是不痛快,借著她發話,索性自己就做一次主,反正是給自己使喚。既然時間有限,只能采取篩選的方式了,要不一個一個的盤問,又哪里能選到自己合意的?此時,她又問道︰「有會說蘇州話或官話的嗎?。」
于是村里的那幾個女孩听得全呆了,最後好歹出來一個,另一撥人中倒是有二個。這一下子就只余得三個人了。
李氏與余氏還有文都沒想到文箐就是這麼選丫頭的。她們先時只想到要選的這丫環既要能干活,又最好是識幾字,這樣在外人面前也有些面子——周家的丫環都識字呢。卻忽略了文箐常年在外,哪里懂常熟話?她學的蘇州話也是半生不熟的。
文箐看著這三人,又問了一下年紀小大,會做哪些活計?有無在其他家做過活?
村里的那女孩才十歲光景,瘦瘦小小的,頭發干枯,發髹還不如文箐一半大小。道是自己在家養過雞姑姑喂過豬玀玀(常熟話,就是雞與豬),會紡紗,會縫衣,會生火做飯……她說話時表情十分小心,生怕說錯了,她開口慢慢講蘇州話,連文簡亦不如,實在太不地道了,還是常熟腔調嘛。可是她滿眼都是期望,文箐又不忍心說出這個事實來,注意到她手指頭凍裂有傷,看著很是可憐。一問她先時有在別人家做過沒?這孩子老實地搖頭,見文箐瞧著自己不說話,便不知哪里錯了,末了,才看懂文箐眼里對她的同情,醒悟過來,苦苦地哀求︰「小姐,我,我能吃苦……我家姐妹多,我,我……」見文箐不關注自己了,便十分頹喪地垂下頭去。
縣里這隊出來的第一個是十七八歲模樣,也是所有女孩中最年長的那個,也是最懂察顏觀色的,說話倒是不急不徐,比前一個要鎮靜得多。家里養過雞姑姑與鴨遛遛(就是鴨子),家里有幾條狗嚕嚕……前一個女孩會的,她都會,而且會一手好繡活,亦做得幾道點心,說這些時她表情極輕松,不以為然。文箐注意到她說及會識字會研墨時,卻是語氣加重,下巴略向上抬,顯然好似要把自己同其他人區分開來一般。這人的手指修長,十分干淨,說話時眼楮卻是左右瞟動,觀察著其他人的動靜。因為侍候的前一位小姐出嫁了,故而她便沒了去處,只留在家里,前些日子定了親,再過一年男方便要娶了她,她來周家便是想掙點嫁妝錢。文箐問她話時,發現她還欲解釋方才的「盡責」一事,不由得對她多看了兩眼。
最後一個十三歲,個子倒是長得墩墩實實的,只臉上實在不敢恭維,長得太寒磣。耳朵一側有個小肉球不說,就是滿臉也不知是麻子還是雀斑來著,從太陽穴到鼻尖,從上眼瞼到嘴角,尤其是眼眶下密集,細看連下巴上都有少許。
文箐沒想到這樣的人,居然也被李氏送到自己面前。
且看這女孩,顯見十分自卑,方才是一直低頭站最後一個角落的,也不知為何,這次反而自己大著膽子站了出來,引得旁邊一眾人唏噓,譏笑。她小聲地磕巴地用非常生硬的蘇州話來表達,可是很失敗。最後還是用常熟話,方才能整句說全了,大意是自己在前一個東家幫著養過貓,小時喂過雞,會紡紗。說她會講一點官話,只是那腔調,仍是常熟味道,不過總比第一個好得多了。
只是這女孩,倒是听進了文箐說的一條——來這里要干粗活的,便要卷袖子,道︰「小,小姐,我,我手上有勁兒,我比別人力氣大」
問她為何離開上一家,結果這孩子那小黑臉上竟也憋得淚要流出來了,滿臉脹紅,把斑點立時顯得更是無所遁跡。旁邊帶她來的婦人嘆口氣道︰「這丑女,倒是個極能干的,就是她這臉,嚇著前一東家的三歲的小姐了,便給打發出來了。」
文箐嘆口氣。這三人,各有所長——
第一個老實厚道,可取,只是年紀太小了,語言就不通,現下是有婆子在一旁替她講,若是只她同自己交流,听她講話要連蒙帶猜,太費勁了。瞧她那瘦樣,哪敢讓做那些打水洗衣洗浴倒水一類的活,這些可都是力氣活;
第二個懂規矩些,蘇州話說的半生不熟,自己能听懂,這樣的人,能馬上就用到,而且只干一年,日後阿靜與陳媽要來侍候自己,到時自己也不為難。只是,這人,用得實在不放心;
第三個,典型的粗使丫頭,而且確實太丑了,如果以貌取人的話。可是,她有一把好力氣。若是自己不嫌棄她,她必定會十分感恩,而家中其他下人只怕會瞧不起她,那她……
「你能背得動我嗎?。」文箐問第三個女孩。
那女孩眼楮一亮,臉上有幾分欣喜,只是臉上斑點更是明顯,手緊握了一下,估量了文箐的體重,用本地話飛快地道︰「小姐,奴婢背得動奴婢肯定能背得動平日里奴婢能兩手各提一大桶水呢,先時倒夜香都是奴婢一個人的活,從來不需人幫忙的,浴桶里的水奴婢一個人便能傾倒。」她一著急起來,反而能說得流利了,可是她說話聲音真好听,一些女孩起急時聲音便尖刺,可她的不似,仍有幾分悅耳,這倒是給她加了些分。文箐雖然也只能听懂大半,可是卻清楚地瞧見對方眼神里流露出迫切應證的神色。
唉,居然說及倒夜香,可見在前一家是真正的干粗活的,要不,就是太老實,慣受欺負的了。
只是她一口一個奴婢,听得文箐實在是難受。瞧來前一家必然規矩甚多,竟然讓好好的一個工人自稱奴婢。周家在這點上十分注意,文箐明顯地感到,現在這院里,稱奴婢的極少,想來是因為如今家中無人為官了。先時阿靜與陳媽當著外人時,也會自稱為奴婢,只是無人時,卻是著令讓她們二人無需這般自謂。
文箐後來才慢慢了解到,因為朝廷官員蓄奴有十分明確的限制,永樂年間,律法上規定王公之家,奴婢不過十二人,一品不過十二人。後來漸寬松(英宗規定),四品以上十六人,五六口十二人,七品以下遞減二人。可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雇的工人自是不算。而長契的雇工在一定程度上視同為奴婢,故而便不得自稱「我」。
旁邊那個婦人忙教訓這個長得丑的女娃太不懂規矩,哪敢讓她去背周家小姐。
文一見四姐姐居然把更多的目光集中在這個最丑的女身上,也急了,道︰「四姐姐,你不是要選她吧?。」又轉向牙婆道,「你怎麼帶了這麼丑的一個人來?」
文箐卻笑道︰「無妨。且讓她背我試一下。三嬸,可以麼?」
李氏沒想到她選丫環真正是別出一格,方才既說讓她自個兒作主,便也由得她了。可是哪里想到她竟好似中意這個丑女。這種人,哪里能帶得出去?連文身邊的雨涵都不如呢,至少雨涵長得還不錯。
文箐卻以為她同意了,直接招了丑女孩過去。
丑女走到文箐身邊,半蹲下來,雙手朝後一攏,立時便摟住了文箐的腿,一下子就把她背上了身,還在廳里走了幾步,表情好似輕松的樣子。旁邊的婦人忙圍過去,張開手來護著,生怕她摔著周家四小姐了。
文箐從她背上下來,只感覺兩條腿被她雙手勒住的地方,生疼——果然是「大力士」。若是選了她,自己倒是不用再麻煩其他人來背自己了,省了一大心事。
文箐對李氏道︰「三嬸,我亦挑花了眼,也不耽擱大家的時間了,便是她吧。」
李氏沒想到,這十多個人,佷女竟然選了個最次的這,這……明明自己的目光一直停在那個十七歲的少女身上,按說各項比較起來,那是最好的,先時她一眼便看中了,準備選了與文箐的。哪想到,佷女倒是看到了,只是卻放棄了。這,她是甚麼眼光?她認為文箐是給自己難堪,自己找來此人,不過是讓文箐難受一下,結果最後反倒是自己難受了。
李氏反對︰「箐兒,不妥」
欲知李氏要說出何番話來,請听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