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簡對文箐的依賴感,文箐一度未曾太在意。直到,某天,文籌提了句︰「四姐,先生說簡弟讀書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要不得……」
文箐這才醒悟,自己出外,文簡確實也跟隨,可是自己只憐其幼小,讀書也未到正兒八經的年紀,認為他在學堂里,不過是提前打基礎罷了,並未嚴格約束文簡。
她這般好似十分散漫,偏有一人容不得此,甚至于,認為文箐姐弟這般,有所無視師道。
教導文簡的先生是個老學究,此人最大優點是耐性好,是以,周敘認為給幼童開蒙很好,聘了過來。老先生認為文簡雖聰穎,卻個性散漫,若是這般下去難免成了紈褲不學無術。故此,其評價文簡的原話並不如文籌所說那般客氣,「四小姐帶著其弟,今日是陽澄湖,明日是杭州,後日又至長洲沈家……如此,時日一長,人再是聰慧,卻是養成了懶散的性子,人是怕廢了。三天打漁,兩天曬網,非是求學之道……」之後就是說慈母多敗兒,慈姐便是誤弟雲雲。
文箐無父無母,這番話他便當著文笈等眾兄弟面,說與文筵听,半點情面也不曾留。
這般說來,這老先生對文簡要求或許有些嚴格,本是好事。可是此人好酒,一旦飲得多了,酒後易失德,管不住那張嘴。而讀書人這張嘴,一旦犀利起來,那就是言如刀,句句刺人。
某次文簡在課間與文笈等兄弟們之間提到食牛乳時,老先生听後,在意了。雖沒說學生如何,只是于酒後大醉時分,與周家教學的同儕們聊得當今聖上對乳母尹氏厚封一事,借題發揮,一時大說特說此事。
宣德元年,朱瞻基繼位後,將乳母尹氏封為衛聖夫人,由此,乳母一職,大貴,各太子之乳母,日後皆以夫人稱號封之。此乃後話。
老學究雖醉,當然也是不敢論及當今聖上如何,只是對民間有錢人家無不請乳母一事,大為不滿。意思是︰若聘乳母來乳自家兒郎,孰不知乳母其兒卻是嗷嗷待哺,故而,非弗君子之所為。
另有A先生雲︰若是依先生所言,某母產子無乳,不得雇人為乳,難道眼睜睜地瞧著幼兒活活餓死不成?只怕也是有失人倫。
說到此處,話題扯開來,就扯到了周家的女乃牛產乳一事上。老學究其言有雲︰牛是牲畜,其產女乃不過是育幼崽,人卻要奪畜牲口糧,謀其母乳,此種行徑失卻人倫,實是畜牲不如。
這話很是尖銳,只是不料隔牆有耳,本是先生之間的閑聊,卻是經由學子傳到了周家人耳里,當然,私下里雖傳揚開來,卻還未引起甚大動靜來。
可憐文箐彼時毫不知情,在她看來是理所當然的事,後世牛女乃作為日常必備品已是無可爭論,此時自己與弟弟飲用牛乳,不過是為了增加蛋白質補充營養改善飲食結構保障身體康健罷了,哪想到會惹來一場風波。
這老學究本來醉後這般言論,已知不妥,只是奈何話已出口,如潑出去水收不回來。他並不十分反對女子進學的,只是奈何文箐心生憤懣,不過是喝口牛女乃,竟然成了畜牲不如,便作了一首歪詩諷刺其迂腐不堪;文笈也很氣憤為姐抱不平,便將詩念到老學究耳里;老學究一時勃然作色,氣得當場暈厥過去,等清醒時,免不是也寫詩回諷周家女子教無德。
老學究寫詩諷文箐,許先生不高興了。怎麼說,文箐也是自家弟子,說文先無德,不就是說自己身為先生授業傳道無能?焉能受老學究這份閑氣,立時打起了筆墨官司。事情便鬧得有些大了。
周同去了北就,學院其他人也管不得,待周騰聞訊此事,先時以為是文箐又給自己找麻煩,待兒子講完事情始末,立時護犢心起,罵道︰「他請辭?我這廂便遣了他去」
當下,二話不說,便以老學究年事過高,老邁無能為借口辭了去老學究最恨人說其「老邁無能」,于是歸家敢得大病。其子鬧上周家門來,于是,周家人飲牛乳一事便傳揚開來。
文筵雖厚道,聞听此事,便暗悔不該聘得此先生,太過迂腐,既是涉及周家人,便也奮力駁斥。
周騰本來是忙著整治江家與任家,分身乏術,哪想到不過是遣了一先生,會整出如許響動?好在是其他先生要在周家討碗飯吃,便就此話題,站在周家立場上來辯駁。
文箐翻得醫書有雲︰「牛乳,老人煮食有益、煮粥甚宜」。說于許先生聞之。許先生對外辯稱︰「周家學生大孝之人,疼惜曾外祖母高壽體弱,故而北地引牛作乳調息。奈何為無良之人所誤傳,竟至于以喪人倫而污之。」
文箐沒管外頭如何,只鄧氏卻借此事大肆訓斥她,栓子說與姆媽听,陳媽勸埋怨阿素道︰「都是阿素,若不是她,又怎會讓小姐陷于這種境地?小姐,若不然,便將此牛賣掉作罷?」
文箐說這哪能怪阿素姐,本是自己說的喝牛乳能強身健體,「她本是看我不慣,有心要擠兌,如今不過是給她多了一個話題罷了。沒有牛乳一事,也會有其他,我又何必在意?若她真要尋釁生事,大不了我借此機會便搬了出來,免得另尋借口。」
當然,這也是氣話。雖說分了家,可要想搬離周宅,僅憑這一事與鄧氏鬧僵,只李氏與周騰那邊過不去,借口並不完滿。
李氏與鄧氏作對,但凡鄧氏說不好的,李氏必然要反著說「甚好」。此時,鄧說訓文箐,李氏便磨刀霍霍地向鄧氏開炮︰「你這心眼不知怎麼長的。外人那般說咱們周家人,偏你不去說外人,卻一個勁兒說自家人,這胳膊肘子是長反了吧?。」
鄧氏尖刻地道︰「若不是她養甚麼女乃佔,又焉能有這麼一場是非?如今好了,人人都說咱周家不懂人倫,竟是從畜牲口中奪食……」
李氏諷道︰「奪食?哈哈,你還吃牛羊肉呢?雞子便是雞卵,你不僅吃雞肉亦吃雞子,這不是食其母子?文箐也不過好生喂著那母牛喝口女乃罷了,又不是取其性命。總比某人殺生喝血食肉要強」
鄧氏臉漲得發紺,氣恨恨地道︰「休得說我,你不也如是」
李氏斜眼上翻,道︰「不錯,我食其肉炖其骨,我是吃了,可我也沒有對他人指手劃腳。自己吃了,卻好似生下來一直食素一般,道貌岸然。我瞧那老先生平素也沒少吃雞爪雞肫,听說尤為愛吃母雞月復內未成殼之女敕子,其媳殺雞,若是踫壞一個月復內女敕雞子,便要餓上一天飯,其家人活月兌月兌便是殺雞取卵,卻說得我們周家十惡不赦,甚是可惡喲,我想起來了,四弟妹也是愛吃這個,原來是同好,難怪如此……」
李氏要真是刻薄起來,周家上下無一人能及。殺雞愛吃內髒,不過是喜好罷了,本無可厚非,可是現下說來,從殺生到取卵,無一不給人一種毛骨悚然之感,偏她說得風輕雲淡。
李氏在鄧氏面前替文箐辯此事,除卻要與鄧氏作對以外,更是因為自家兒女的緣故。文喜文箐,所謂「近朱者赤」,文這一年來,進步甚大,李氏不得不承認其中有文箐很大功過;另一個則是事涉文篋。文篋自小得哮喘,文箐得知其病之後,細細翻閱醫書,為其尋求治病之道。也頗得一兩小方,倒也甚是管用。臨冬時,文篋的咳喘較之去年有明顯減輕。而文篋,是李氏放在心肝上的人,卻是喜文箐做的木瓜炖女乃。
鄧氏說文箐姐弟吃女乃便是搶奪畜牲之食,豬狗不如,李氏認為這連自家兒女都罵了進去。是以對鄧氏大力反擊。
文箐見李氏相幫,越發不言語,只作一可憐狀,二伯母彭氏果然是越發憐她,讓文陪于其側。
接下來,另有一樁小事兒,便是韋氏告狀于劉太姨娘與鄧氏說,說郭董氏暗中教葉子廚藝一事。
時值十一月底,也是女乃牛即將要下崽之日。文與彭氏言及︰「四妹那邊的女乃牛好似這月底,最遲下月初要下崽了。」
彭氏當時高興地道︰「這是好事啊,雖是牲畜下崽,新屋中得此事,很是吉利,人丁興旺啦……」
文卻沒有其母一般輕松,只道︰「四妹發愁著呢,道是人還沒暖房,倒是牲畜先要暖房下仔。陳媽那廂說是不妥,催四妹且去暖了房。」
文箐將此事說出來,要暖房,這意味著搬家,李氏不樂意,周騰說外人瞧在眼里,肯定會以為是自己兄弟二人趕無依無靠的佷兒佷女,留人話柄。
正說此事,余氏那廂說篋少爺這兩日病重了些。李氏很是不高興,關于暖房的話便就此打住。
文篋之所以生病,非是余氏照管不善,而是韋氏到得廚房後,心有不甘,冬日廚房活計老要下水,冷得厲害,相較而言,還是照顧文篋輕松不知多少倍。于是又到李氏面前來討好,並時而抱了文篋,以逃避廚房差使。她抱了文篋去,余氏認為她這是又想回到李氏身邊來搶差使,自然不甘願。
韋氏命歹,她這邊哄得文篋玩了一下午,沒想到,傍晚文篋發病了。李氏發火,要趕了韋氏出周宅到莊上去。「先時我看在韋管面份上,一直留你在宅子里。如今,廚房活計你不干,侍候文篋還讓他招了風寒,留你在此何用?」
韋氏哭哭啼啼地趕緊去家姑韋婆子面前搬救兵,說著說著,自然就說到了廚房活計與人事︰程氏教葉子眾人所知,而郭董氏如今竟也常去四小姐那小廚房去教葉子如何做點心……
後一件事,讓鄧氏份外惱火,看向劉氏,劉氏說︰「這事你瞧著辦。反正同兒不在……」
鄧氏威脅郭董氏要遣了他去,郭董氏嚇得忙求饒。
李氏服侍了兒子文篋後,听得廚房動靜,在鄧氏訓斥的間隙里,高聲道︰「你要遣了她,也好韋氏到你那邊莊上去,我要了董氏」
鄧氏哪能讓她如願話已出口,又收不回來。
郭董氏終歸是想著自家男人郭良還跟著四爺在北京沒返回呢。若是自己跟了三女乃女乃,那自家男人差使不保了三爺處已有余春作親信管事,郭良何去何從?孰重孰輕,一目了然。郭董氏立時只向鄧氏求饒,說皆是四小姐要求,自己礙于其情面,推卻不得。
這一招供,讓文箐避無可避,當著李氏與鄧氏還有劉氏的面,文箐供認不諱︰「確實是我讓郭娘子到廚下來教我如何做點心,非是她有二心,實是我硬求來的。不過,郭娘子雖偶有教我,難不成是誤了四嬸處年膳食?」
她這番話,一則是想給郭娘子留個飯碗,二則是想借題發揮,鬧大了,搬了出去。
沒想到,鄧氏果真是借此事鬧大了,諷文箐︰「你既是這般急不可待地搬家,還在此等甚?」
這話,無異于趕人。
文箐裝作被這話氣傻了,撂下話來︰「搬便搬四嬸,你用不著說如此氣人的話,我雖是小輩,卻也不想讓人說我蹭吃蹭喝蹭房的」
當下,吆喝著嘉禾便搬起了早已打包好的行李,也不顧李氏攔阻,就這麼著搬了家。「三嬸,你莫攔我,我年小,可也是有臉有皮的。本來我在這家中住著,嫌我招事,上回牛乳給大家帶來了麻煩,如今,我再也不想添事了,還是莫在這里給嬸子們添亂了……」她一邊說,一邊拖著哭腔,領著弟弟出了門。
只氣得鄧氏目瞪口呆,劉氏沒說留,也不說旁的,自進屋去。李氏瞧得這情形,張了張嘴,也沒說甚,裝模作樣地勸了幾句文箐,只說自己不是個薄情的,眼見得行李搬到了門外,讓門房作勢往回拎了兩下,等瞧到方氏一聲不吭地進了馬車,便只好裝作萬分無奈地道︰「你三叔歸家還不得訓我?你這般倔,且讓我給你再叫了車,著了人,送你過去。莫在路上出了差錯……」
等彭氏與雷氏聞訊趕過來時,只見得馬車已遠去。
彭氏回首大叫︰「三弟妹,四弟妹,你們這是……」
雷氏只嘆了口氣,管不得這二房的事,只拖了彭氏回自家院里去。